加餐07 尼采、弗洛伊德与莎乐美的故事

你好，欢迎回到西方现代思想课，我是刘擎，这是我们加餐的第七讲。

提醒你一下，在听这一讲加餐之前，你需要学完课程正文的第11讲，才能更好地理解下面的内容。好了，让我们开始吧。

这一次加餐，我们来谈谈弗洛伊德与尼采的关系。虽然他们俩并不直接认识，但他们在思想上其实有一层传承关系。

尼采对弗洛伊德的影响

尼采曾说“有的人是死后才出生的”。这句话其实是在说他自己，他自以为是超前于时代的先知式人物。的确，直到尼采去世后的第八年，也就是1908年，世界上才有了第一次专门讨论尼采的研讨会，是在维也纳召开的，会议的组织者就是弗洛伊德。

学术界后来有不少研究发现，弗洛伊德在许多关键问题上受到了尼采的启发，只是使用了不同的术语和概念。 比如说弗洛伊德对于人的“本能”的看法，在相当大程度上受惠于尼采关于“酒神”以及强力意志（或者翻译成“权力意志”）的概念。弗洛伊德对“压抑”的看法也可能受到尼采阐述的“怨恨”等概念的启发。可以说，在思想上，尼采是弗洛伊德的一个先驱，而且尼采曾说自己是一个“心理学家”。

弗洛伊德承认自己受到尼采影响，但一开始相当勉强。在1908年，他还说自己没有读过尼采的著作，但后来有研究者认为这不属实。到晚年，他更坦诚地引用尼采，也坦言尼采对自己的影响。感兴趣的同学可以到彼得·沃森《思想史：从火到弗洛伊德》一书中发掘线索，我从这本书中摘录了两段话，里面谈到了尼采对弗洛伊德的影响，我把这两段话放在加餐文稿的末尾，有兴趣你可以去看看。

尼采、弗洛伊德与莎乐美的故事

除了思想上的渊源关系，他们之间还有一位共同的朋友，那就是奇女子莎乐美。

莎乐美出生在俄国的贵族家庭，后来她到德国生活。她天资聪慧、博学而美丽，结交了许多有名的知识分子和学者。莎乐美在20岁的时候认识了尼采。尼采第一次见到她就惊为天人。在和莎乐美直接交往的一两年当中，尼采有两次向她求婚，却都被莎乐美拒绝了，据说这对尼采造成很大的打击，但两人终身都保持了书信来往。莎乐美曾在信中对尼采说，“我无法拯救自己，假如你获取了我，除了摧毁你还能做什么呢？”。

莎乐美有太过纷乱迷离的感情经历，期待自我拯救，也格外需要澄清自己的内心。很自然地，她被精神分析学说吸引了。

在1911年的一次会议上，50岁的莎乐美终于遇到了她仰慕已久的弗洛伊德。那时候她特别渴望学习精神分析学，来理解自己的生活。第二年，她专程拜访弗洛伊德，恳求拜他为师，终于成为弗洛伊德的学生和助手，她出版过一本研究弗洛伊德的专著。在她生命最后的25年中，莎乐美和弗洛伊德一直保持着深厚的友谊，把他视为兄长和老师。

让尼采深深迷恋的莎乐美，为什么会仰慕弗洛伊德？我想，她肯定比别人更早明白，弗洛伊德没有达到尼采的思想原创性。但是，弗洛伊德的学说具有系统性和科学性的特征，这是尼采所缺乏的（或者不屑一顾的）。虽然尼采也宣称自己是“心理学家”，但他那种玄妙的“心理学”似乎太过诗意了。

我猜测，渴望“自我拯救”的莎乐美最终要拜弗洛伊德为师，就是被他貌似冷峻的科学魅力所吸引。在崇尚科学的20世纪，精神分析学的科学面貌产生了难以抗拒的思想魅力，这是吸引莎乐美的重要原因吧。她经历那么多年感性的、诗意的、戏剧性的人生，最终可能期望以科学来安抚自己吧。

好了，这一讲次加餐就到这里。最后，如果你有什么感想和疑问，可以在评论区留言，或者到我的知识城邦留言。这些加餐最初是在知识城邦发布的，我把这一讲加餐的原始链接放在了文稿最后，点击进入原始链接，你还能看到同学们之前的讨论。

我们下次加餐再见！

【摘录】

Ideals: A History of Thought and Invention, from Fire to Freud

By Peter Watson

Many of Freud’s thoughts about the unconscious were also anticipated by Nietzsche. Nietzsche had a concept of the unconscious as a ‘cunning, covert, instinctual’ entity, often scarred by trauma, camouflaged in a surreal way but leading to pathology. The same is true of Johann Herbart and G. T. Fechner. Ernest Jones, Freud’s first (and official) biographer, drew attention to a Polish psychologist, Luise von Karpinska, who originally spotted the resemblance between some of Freud’s fundamental ideas and Herbart’s (who wrote seventy years before). (p. 721)

Freud also acknowledged a debt to Nietzsche but that debt was far from straightforward. In showing that our feelings and desires are not what we say they are, Freud arrived at the unconscious, whereas for Nietzsche it was instead the ‘will to power’. For Nietzsche, the elusive or second self wasn’t so much hidden as insufficiently recognised. The way to self-fulfilment, self-realisation, was through the will, a process of ‘self-overcoming’ or breaking the limits of the self. For Nietzsche, one didn’t find one’s inner self by looking in; rather one discovered it by giving an outward expression to the inner, by striving, by acknowledging that such motives as pride existed and were nothing to be ashamed of but entirely natural; one discovered oneself when one ‘overcame’ one’s limits.(p. 733)

编辑按：老师最后摘录的两段话，来自彼得·沃森的《思想史：从火到弗洛伊德》（←戳此可以阅读），两段话的译文如下：

弗洛伊德关于无意识的诸多思想，尼采也早有论及（他的其他哲学思想随后讨论）。尼采对无意识的认识是，将之视为“狡猾、隐蔽、本能”的实体，通常受到创伤的惊吓，以一种超现实的方式伪装，但会引发病理的产生。约翰·赫尔巴特及G.T.费希纳也同样有所论述。弗洛伊德的第一位（正式）传记作家恩斯特·琼斯让人们注意到波兰心理学家路易斯·冯·卡品斯卡，是他首先发现了弗洛伊德的一些基本观点与赫尔巴特的观点（比弗洛伊德早七十年）之间的相似之处。

弗洛伊德同样承认他借鉴了尼采，但远非直接借鉴。 在表明我们的感觉和欲望并不像我们所说的那样时，弗洛伊德提出了无意识，但尼采使用的却是“权力意志”。 对尼采来说，难以捉摸的自我或第二自我，与其说隐藏不见，不如说没有得到充分认识。 “自我实现”或“自我认知”的道路是意志，这是个“战胜自我”或打破自我限制的过程。 于尼采而言，一个人不是通过看向内心，而是通过把内心表达出来而发现自我，经过努力承认骄傲这样的动机的存在并且认为这毫不可耻，而仅仅是自然现象。人只有“战胜”了自我局限才能发现自我。

热门留言

淸风徐来：尼采在1882年4月24日初次见到莎乐美，就被她迷上了。他说，自己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凡人而是女神：“一个在瞬间就能征服一个人灵魂的人！”

而莎乐美作为年轻女性，却有着异常的冷静和理性的观察：“尼采一出现，就让人感受到他身上隐藏着一种孤独感。他视力不佳，使得他面目很神奇：眼神既瞥向内心，同时又望向远方，或者说，像眺望远方一样注视内心。当关注某个令他感兴趣的话题时，双眼激动得熠熠发光；当情绪低沉时，目光中便流露出阴郁的孤独感，仿佛是从无尽深沉之处流露出这种感情。”

尼采曾向莎乐美二次求婚未果。内心高傲而孤独的尼采，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豁达，其实自信与自负早已因此而破碎。

有一次，尼采邀请莎乐美，以及也曾追求莎乐美遭拒的犹太哲学家保罗·雷（看看他们八卦到什么程度），三人一起照一张相。到了照相馆，尼采亲自编排，他把一辆推车布置在场景当中，他和保罗·雷站在推车前，要莎乐美跪坐在车上，手拿一根小鞭子，象征两个男人都是莎乐美的牛马。尼采说，没有比这姿态更能呈现他们的关系了。

正是这张有意思的照片，引发尼采说出了那句传世名言：“你要到女人那里去吗？可不要忘了带上鞭子！”

王黎璐：尼采对弗洛伊德的影响，心理学史家肯德勒作了细致的分析。他认为尼采从6个方面影响了弗洛伊德的理论。一是关于心理能量的概念，二是对于无意识动机的研究及其对人类活动决定性的强调，三是“压抑”概念的提出，四是关于梦境的研究，五是升华概念的提出，六是内部冲突的解决意味着一种和谐的状态。不难看出，以上六点不仅都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中出现，而且都属于重要观点与概念。 周国平也认为，尼采“的确是揭开人的深层心理并加以仔细分析的第一人”。他认为尼采主要研究的几个心理学命题有: 1.意识的表面性与无意识的决定性；2.压抑与移置，包括梦幻、替代和升华，以及遗忘； 3.对后来由荣格提出的“集体无意识”或“原始意象”的观念的初步阐述。 多说一句，尼采的权力意志理论虽然没有被弗洛伊德所继承，但却同样值得注意。尼采的权力意志超越了弗洛伊德的生本能、死本能和快乐原则，并且具有现实性的心理学意义。

王颖牙医妈妈：莎乐美拥有独立人格、自由的灵魂和强大而有尊严的个性。凭着超越世俗的勇气，她按照自己对生命的理解设计完整的一生。她孜孜不倦的学习和工作，为世界留下了一笔不薄的精神财富。

她是生命力非凡的缪斯，女神中的女神。她精力充沛，有巨大的精神能量，体内蕴藏着随时能点燃的激情，又有一股坚忍不拔、持之以恒的韧力。她的生命力能让男人怀孕，唤起他们的创造天赋，为世界产下精神的新生儿。她又以卓越的才情赢得了一大批欧陆文化精英的青睐。

莎乐美是尼采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正的恋爱对象，被两次求婚。她洞察人心的本能，让尼采第一眼就无法抗拒地被征服了灵魂；她充满感染力的笑声像一股暖流，让他跳入深渊；她永远充满激情的活力，驱散狂人内心的压抑；她极强的领悟力和超人的智慧，让哲学家找到了精神伴侣。

莎乐美对诗人里尔克个性发展和创作也给予巨大影响。她天生乐观的性格和充满机敏的幽默给敏感又不够自信的诗人带来快乐和生气。她充满活力的生命既能激活别人的思想，又能迅速彻底地探寻到他人的内心深处的天赋，也激活诗人对未来的希望。“弄瞎我的眼睛，我依然会看见你，塞住我的耳朵，我依然会听见你。如果你把一支火炬扔进我的脑海，我也会用血液把你负载。”

莎乐美诚恳真实得没有一丝掩盖，平淡中有极强的震撼力。她内心的生命力让她有完善自己思维和行动，只追求内心世界的和谐，探究事物的本源。她的好朋友弗洛伊德对她的评价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人的所有弱点要么在她身上根本就不存在，要么就已经在她人生的历程中被她全部克服掉了。

她的生命与三位伟大男性的命运交织在一切，但绝不是他们名字的注脚和点缀。他们思想挑战与应战，理解与被理解，给予和回应，成就了征服和被征服的关系。

史努比：尼采不是相对主义者、不是观察者，他也是个行动派，愿意通过把内心世界表达出来而发现自我。

“把内心表达出来”，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只要表达，就可能被误解、甚至被指责、被攻击，这是需要勇气的事情。

Edmund：谈一下自己的看法，尼采关于强大意志的学说，虽然看上去不如弗洛伊德的潜意识学说“科学”，但是感觉尼采那里有一个更大的张力存在，通过强大意志去主动敲碎自我限制的外壳，让自我充分实现和展开，尽管这个过程是充满破坏性和不确定性的（不失为一种创造性破坏），在弗洛伊德那里，这种被释放出来的难以驾驭的原初力量，需要与社会秩序和内心道德达成最终某种和解，即超我的存在，这个和解过程又常常是需要外界干预的。在这个这意义上讲，弗洛伊德乐见于三个“我”在波涛澎湃后的平静，而尼采乐见于生命原初动力被激发后的波涛汹涌，并且，放任自流。

李东方：弗洛伊德不算心理学家，至少不是合格的心理学家。他的心理治疗和干预成效极差。更确切的说，他是一流的思想家，开启了性意识的觉醒，破除了公开讨论的禁忌。

读尼采的书，常常心跳不已。他总是站在上帝身后，从不坐下，一直站着，看着别扭。不时探出头来抢上帝的话，犀利冷静。上帝并不生他的气。就是这么个感觉。

追梦人：青春的躁动和抑郁，就像冷静平和的里尔克热情到极限的诗： 钳住我的心，我的脑子不会停息， 你放火烧我的脑子， 我仍将托举你，用我的血液。 褪去了青春的躁动和抑郁，温暖心灵的莫过于莎乐美写给尼采的诗的最后一句： 生活没有你——依然美丽， ——你也同样值得生活下去。

雅努斯：相比尼采原创性的富含诗意的语言和文字，更多的带来的还是不确定性，准确的说是给她带来了不确定感，而弗洛伊德的理论无论对错，无论浪漫与否，对于一个处于极度不平静生活的人来说，无疑是一剂良药，一剂人生确定性的药方。很明显，莎乐美选择了确定性，选择了弗洛伊德。

不爱吃鱼的兔子：命运的玩笑是，现在很多弗洛伊德相关流派的咨询师，一个很常用更有效的对患者或者病例的解释是源于存在主义的，是基于人对现实的反抗的，是立于人对自我的超越。

lambdacpp：我觉得尼采酒神的意象比弗洛伊德的本能更丰富。酒神除了隐喻潜意识中的欲望，还有癫狂中个体的撕裂与毁灭（传说在酒神祭祀中会生生撕碎一头牛），完成对人生虚无阐释。然而，弗洛伊德的学说对大众影响实在太大，以至于才疏学浅的我不得不用“潜意识”来描述我心中的酒神。

头发末梢的遗憾：艾伦伯格曾经评论过，弗洛伊德的独创性不在于他的见解的新颖性和大胆性，而在于综合已知的概念，并将其应用于心理治疗。

对于弗洛伊德来说，存在是明确的，而且它是“可知的”。尼采显然认为理性知识和科学有其局限性，正如他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所言：“没有'道路'，只有我自己的方式，而且有你的方式！”

但我想，大部分人情愿接受弗洛伊德的学说，因为似乎可以获得某种确定性。而尼采所说的通过努力向外表达自己来了解自己，是一条艰险的道路，需要勇气和行动的力量。我个人更认可努力表达自我的重要性。

BEING：尼采认为“自我实现”或“自我认知”的道路是意志，这是个“战胜自我”或打破自我限制的过程。 我们仅仅是充分认识自己还不够，或者说，只有在不断表达自我的过程中才能真正认识自我，这是一个不断实践的过程。

火星叔叔：想到在看欧文亚隆的《当尼采哭泣时》，关于这个八卦的心理学小说，伟大的心灵、有趣的灵魂与真实的人性都值得触碰，那怕那也是视角的投射；老师这一讲关于“自我拯救”的分析，倒是启发到了，也许很多人对心理学的迷恋，或多或少与此有关。

王登峰：“自我实现”或“自我认知”的道路是意志，这是个“战胜自我”或打破自我限制的过程。人只有“战胜”了自我局限才能发现自我。“战胜”自我局限是何其难的事情，有时我们一生都在不停地跟自我“决斗”，世界上我们看到或听到的都是浮云，真正影响到我们还是自我的局限……

L.M🐬Ay：心理学的主要研究对象是人，它逃脱不了社会科学的限制，它既属于社会科学，又属于自然科学，心理学诞生之前，就有实验心理学，1879年，德国心理学家冯特在莱比锡大学建立了第一个心理实验室，标志着心理学脱离了哲学的怀抱，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用艾宾斯的一句话：心理学有些漫长的过去，但只有短暂的历史。

一不小心就迷路了：我觉得没有其实莎乐美拒绝尼采没有那么玄幻……像尼采这样的人和乔布斯一样，都是挺自私的，尤其是追到了自己喜欢的人，肯定是百般折磨，失掉了倾慕的初心。哲学家思想家也是人啊，但凡有点理智，谁愿意在爱情里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