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课】06 问答:我们如何与他人讲道理?
问题1
老师能讲一讲对“利他主义”的看法吗?我个人经历是,当我亲身体验、理解到“利他主义”之后,我感到它改变了我的生活,对于我来说它成为我生活的一个出口。但好像在我们的课程中很少提到这个词,很想听刘老师讲讲对“利他主义”的看法。
刘擎
我小时候讲过一个问题,就是说,雷锋叔叔是利他的代表,对不对,他为什么要利他?因为他要做一个好人,他就是想做一个好人,他不做好人特别难受,他看到老奶奶过马路他一定要去搀,所以他每次做一件好事他就很高兴,所以他是利己的不是吗?
但是这个说法有点麻烦。
这样就是我们好像是在说,一个利他主义者其实也是个利己主义者,那么就没有什么利他,都是利己主义者。但是等一等,我们会觉得在生活当中,有些人就是让我们觉得喜欢跟他相处,有些人就是让人讨厌或者不舒服。那么,利己和利他这个词真的没有意义吗?
如果所有的利他主义者仍然是利己的(除非他是被强迫着利他,那他不是利己的,如果他是自由的利他,那他仍然是“利己”的),那么利己和利他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不同的(说法)。那么我们可以把所有的人都叫做利己主义者,这个利己主义者的词就通货膨胀了。
当一个词被泛化的时候,它没有指一个特定的东西,那么我们就需要说,我喜欢雷锋叔叔这样的利己主义者,我不喜欢你这样老拿我东西不还的利己主义者。我们是不是还要用另外一个词来区分呢?
一个概念它,必须是要有一个概括性,但是它同时要能够有区分(differentiate),起到区分(differentiation)的作用,就是说要有差异化。所以为了让我能够们区别雷锋的那种利己,我们不把它叫做利己,我们叫做利他。
也就是说,每个人都在满足自己的需求,但一个人的需求是有不同的品格、类别和程度的。一个人让自己感到好受而利他,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我们为什么要一个人做很痛苦的事情,才能够算成是利他主义者呢?
这里边就是有一个比较麻烦的问题。这里面我们要讲的话,可以讲一点哲学。
大家都听过电车实验的故事对不对?就是铁轨上有5个人和1个人,你们选择电车压过哪一边,大部分人都选择还是保留5个人,因为很显然它带来的收益是更好的。
那么现在有另外一个思想实验。就是有5个人,都有非常紧迫的健康问题,要马上移植器官,一个人心需要移植,一个人肺需要移植,一个要肾需要移植,一个脾需要移植,一个肝需要移植,5个人,很紧急,两个小时就要死了,但是没有器官。这时候医院来了个体检的小伙子,很健康,他进来了,他打瞌睡了。然后我们给医生使个眼色,现成的器官。让我们给他打一针麻药,把他的器官大卸八块,都拿出来了。这个在英文里面叫什么,叫harvest,收获,把他器官就摘取(harvest)下来。然后五个病人得到了器官,但是这个健康的人牺牲掉了。这个事情我们会同意吗?大部分人不同意。
区别在哪里?同样是牺牲1个人,救护了5个人。在电车实验中,大部分人都会同意那个让多数人活下来的方案,在这个里面为什么大部分人就不同意?区别在哪?
因为有另外一种伦理思考。效益主义的考虑不是我们唯一的道德思考,我们还有一种思考叫做义务论,或者叫道义论,deontology。deontology是来自康德的传统,或者说最更早来自《旧约》的摩西十诫:不准杀人,不准偷盗,不准奸淫,不准说谎诸如此类。它没有说这样好不好,它没有说是不是带来好处,他是说你的道德动机要服从这种至上的原则,道德律令,我就是不能杀人。
(而前面讲的两个思想实验中,)后一种情景,它更切近地唤起了我们好像违背了某种戒律的情景感受——你要去把这个人胸膛切开,你把他完全当做工具。康德说人是目的不是手段,对不对?而且你好像破坏了“不能杀人”的诫条。其实在电车难题也是一样的,但是“医院问题”更触动你的道义论的思考。
每个人在人生当中都其实同时具有两种思考方式,就是效益主义的思考(和道义论的思考)。我们不会说为了做一件(道德的事),我不计任何后果。我们其实是在这两者之间的。我们(不完全是道义论的,)也不完全是一个效益主义者,这个就涉及到刚才讲的利他主义。
利他,如果按照康德的角度来讲,你做一件事情什么是道德的?就是你服从道德律令,你不是为了好处。
比如说一个孩子掉井里了,你把他救出来,如果你是想我就是来给他家人施恩,他家人会感谢我那我才去救;或者说,报纸会报道我是一个救孩子的英雄,那我才会去救(,在道义论的角度,这就不是道德的行为)。
但我们不能够辨识你的道德动机是不是纯粹出于道德的,除非是这样的情况:你把孩子救出来,然后这个孩子的家人说我们就想把这个孩子扔掉,谁要你救出来的,你给我滚,(你做这件事完全得不到好处,)这时候你救孩子才是道德的。
康德不是说你要得到恶报,他是说,完全不要考虑它的后果,你不是出于它带来的后果,而是完全服从原则。在这个意义上,有的时候在道义论的意义上,对利他主义者的判断是非常非常困难的。你做出的这样一个利他的行为,是完全出于对道德原则的服从,还是出于给自己带来的好处,(很难判断哪个是你真正的动机。)这就是为什么雷锋叔叔要不留名,做好事不留名,这是很重要的一点。
问题2
这堂课的主题是自由和平等的人们如何共处,但我个人的一个观感是,如果把技术维度考虑进来,现在在平等这个问题上,人与人好像是渐行渐远,是越来越不平等了,有一条鸿沟,而且技术发展好像是放大了这种不平衡。所以对于平等的人们怎么共处这个题目,现在看,感觉前景有些悲观,刘老师你怎么看这个问题呢?
刘擎
共处当然有一种方法就是你认命,他们那些人就是精英,我们就是比较穷困的,只怪我运气不好。其实你有的时候自我安慰只能这样,但是现代人为什么不接受这个了?这是传统的做法,传统做法就是忍,我忍受。
为什么这个问题会被作为问题提出来,你想想看。这意味着我们没解决这个问题。现在有占领华尔街运动,说1%的美国人(占了多少财富),为什么这会变成一个运动?为什么它作为问题被提出来?也就是说,它是一个问题,是一个残酷的现实,但是我们不能接受。这个问题提出来,它不一定能完全解决,但是我们可以看到更好的例子。比如在北欧,他们的基尼系数是低到可能0.2或者0.3这样的。
所以不是说人类完全没有办法解决。现在欧洲整个都要比美国(基尼系数低),在发达国家和地区当中大概只有美国,还有中国的香港地区,基尼系数是非常高的。在经过了原始积累以后,晚期资本主义到了一定程度,追求社会公平,由于二次分配,是可以改善平等问题的。
它的问题是,它带来公平、带来平等的时候可能会影响经济效率,这是经济学家之间的争论。这是里根撒切尔时代对福利国家政策的一个反弹,就是讲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
但是现在有人提出很多(新的思路)。包括最近的一个方案叫universal basic income,UBI,普遍基本收入,有很多人提出。有些人像Andrew Yang,杨安泽,美国这次民主党的一个竞选人。他非常有意思的一个观点就是,他认为我们要给每个人,比如说每个月发1000块钱,给美国每个成年人发1000块钱。有人说天啊这是搞社会主义。
但是杨安泽的理念和以前(的福利政策)不一样,他其中有一个想法是从权利拥有的角度来看。你想像谷歌、facebook这些大科技公司,他们是怎么赚钱的?因为他们拿到了数据。这个数据是谁给的?是我们每个用户给的。所以数据(digital)是一个财产(property),我们每个人有数据财产(property of digital),但这个财产是被你们大公司用去牟利了。所以我们有权利分享你的获利。
这个(的先例)是在阿拉斯加,他们有一个国民基本收入,基本收入的特征在于无区别地发给所有人,不管你是富人穷人。这是因为阿拉斯加的油田卖给石油公司的时候,那个交易(deal)不是大家商量的,而且现在觉得是有点不公平的。所以那个石油公司就说好,我把成本刨除以后,收益每年给阿拉斯加的居民都分享。
这带来一个社会福利的新的论证,它不是一个罗尔斯的进路,它是一个洛克的进路,这是本来我应得的权利,被剥夺了。
但这还是不能够完全解决贫富不均的问题,这里边还是会有一个差别在那里。
这里的争论点在哪?第一就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够接受不平等的结果?如果我们选择了接受起点的平等,一定有终点的不平等,要不然你就要把人变成产品才行,你要修改人的基因才行。
我刚才说了,你不可能同时实现所有的平等:起点的平等,过程的平等和终点的平等。如果三样平等让你选择一样,你选择什么?你如果说我就要终点的平等,这个东西我们已经尝试过了,它失败了。所以现在其实真正的问题是什么?
像《优绩制的陷阱》(Trap of Meritocracy)这本书,它并不是忧虑不平等的差距,它是说,最底层的人,他们没有进入这个竞争的门槛。现在竞争的门槛多高?包括教育的门槛。就是说(要改善平等),我们要保证,哪怕差距再大,我们要保证最底层的人,他们一出生就会有相对来说体面的、比较好的教育(decent education),让他们可以加入到游戏中(play the game)。
本来有些人是像《我们的孩子》里面写的,比如有些偏远地区,他们从一开始就就出局了,还没有竞争就出局了,(《优绩制陷阱》强调的)是要防止这种情况。《优绩制陷阱》的作者,他也不是说要一个绝对公平主义的社会,他也认为人的竞争是有激励机制的,他就是说我们这个社会要变得更加包容,让所有的人都可以in the game(参与游戏),大家可以来玩,不能事先把一些人淘汰出局,这就成了悲惨的路线。
问题3
我有两个问题想问刘老师。第一个问题是,您讲我们现在已经出走了,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但现在有个问题是,比如美国,它也出走看到外面的世界,但它现在好像很坚决地、各个派别都很一致地要和中国脱钩,为什么他们会这样呢?
第二个问题是关于文化的冲突,美国好像认为自己发展得很好,就想把自己的价值推广到全世界去,它可能出发点就是觉得自己很好,所以全世界像我一样就都会很好了,但我们会感觉这是一件挺可怕的事,刘老师对此是什么观点呢?
刘擎
有意思的问题,这当然是有点讲到另外一个话题,但是跟我们后半部分的内容是有相关的。第一个要说,不能用“出走”解释所有的事情,这只是一个隐喻的框架,讲现代和古代的区别。
你要理解美国其实它是双重面向,它一直有孤立主义和全球主义或者说世界主义、国际主义那一面;它一直有现实主义和所谓理想主义这一面。
美国是这样,我们长远的不说,就简单地说它在战后。它在战后由于马歇尔计划等等,创造了一个“战后自由秩序”,或者叫战后的“国际自由秩序”,international liberal order。但这个“自由秩序”(liberal order)其实并不是“国际”的,其实只是一个区域。是什么区域呢?就是北美加上欧洲,不超过10亿人,的这样一个局部的、区域的自由秩序。
内容是什么呢?自由贸易,自由市场经济,资本主义,加上代议制民主,这样一个模式。本来就是西方人在那玩的事情。但他们扩张了。
第一个扩张区域,大概同时在中南美洲的一些地方。然后,最成功的地方是亚洲四小龙。日本不用说了,日本、韩国、新加坡、中国台湾地区,这样又多了几亿人上去。突然欧美有个感觉,这个东西不光是我们自己的,是别的文化、别的区域的人也会过的,而且人家是主动的。
后来到了90年代,苏联解体,东欧国家、中东国家全部变成和他们一样,先是接受自由市场经济,然后有了民主。这个不得了。
这样一些历史变化,战后以来的历史变化,特别是冷战的胜利,开始是70年代的政治学里面叫NIC,Newly Industrialized Country(新兴工业化国家)的崛起,然后加上冷战后的变化。
你想,这样构成一个多大的刺激,给他们一个想象:原来我们的这样一个北美加欧州的自由国际秩序,是一个全世界的秩序,是一个普遍的东西。这个想象是合情合理的。然后它就迅速膨胀,本来装10亿人的一个船,之后装上去30亿人,为什么?巴西、印度、中国全跳上去了,这个船就开始摇晃。不光是经济上的纠纷,还有文化上的抵抗,还有政治上的这样一种摩擦。对美国来说,他们按照“自由秩序可以扩张”的想法,他们的如意算盘或他们的wishful thinking(愿望)是说,“中国和我们有冲突没关系,你会变成我们”。
结果大家知道,中国加入WTO,1999年开始谈,2001年进入,接下来10年是中国经济开始两位数增长,(经济)起飞最多的一个阶段。美国认为,你会变成我们,对不起,我们没有变成你们。美国人这个策略叫Engagement,就是“接触策略”。就是说,不是说一定要你们变成跟我们一样,大部分人的想法是,我不要你和我一样,但是你会跟我兼容(compatible)。但结果好像不是这样。
现在这个情况就是,美国内部就有了分野,到最近几年的发展,他们认为中国变得特别强大了,这时候本来在比较边缘的有一派,主张遏制中国的一派,他们开始越来越起来了。他们认为这个中国崛起的力量并不是跟我们兼容的,它是一个异质的力量,如果现在不对它有一个控制、围堵(containment),它最后会颠覆整个我们赖以生存的国际秩序。有些人认为这是美国共和党民主党两党的唯一共识。
但换了拜登上台的话,可能是,他仍然是一个对你有压力的(立场),但会是个结构性的、稳健的、长程的(策略),他不会一惊一乍。但是拜登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会联合欧洲。特朗普说“美国优先”以后,他把自己的盟友也得罪了好多,他现在要建立联盟但是稍微有点(没用了。)因为特朗普伤人太多了,他辱骂、羞辱别国的国家领导人,从加拿大的领导人到德国的默克尔等等。他太莽撞了,对我们也构成一些困扰,就好像不知道这个人要干什么。
但是对中国来说,不管美国对我们怎么样,我们要明白我们到底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和什么样的国家。
所以这里面还是要澄清,我们自己要成为谁。因为在过去的传统的,前现代的或者说近代早期的一种外交是什么?大家都是利益导向,说我们要做成一个什么交易(deal)。现在慢慢开始在乎,我跟你的盟友关系是在于你是谁,你是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这和我们的人际关系很像的。
对于关系远的人,我们不在乎你是谁,我只要关心你的行为就行了。我们去买瓶矿泉水,买一杯奶茶,你对我微笑,礼貌客气周到专业就行。我不在乎说,“小姐姐,你对我这个微笑是真诚的,还是你表面上应付我一下?”我不在意,我不在乎你这个人是什么人。但是对关系近的人,你的同事、朋友,你的亲密关系当中的人,那当然我们就更在乎你是谁(who you are)。
现在的国际局势,由于全球化,把所有的国家连接得这么紧密,它有一个转向(shift),是从“关心你做了什么”到“关心你是谁”(care about what you do to who you are)。
问题4
刘老师好,您的课给了我很多慰藉和力量,特别是人生到了一个阶段,觉得很没有意义的时候,我从您的课里找到了很多答案。但我想请教您,您肯定也会遇到人生中的一些问题,在这个过程中,哲学一直都是有用的吗?然后,如果我想持续地从哲学中获得这种慰藉和力量,我该怎么做呢?
刘擎
都是很好的问题,这位同学提到哲学或者广义地来说,思考,对自己人生的帮助。以前我也有困惑,就总是要赢,要解决问题,我必须要解决问题。年轻的时候我很好胜,就是不能有我解决不了的问题。后来学习哲学呢,我为什么从一个理工男变成一个(文科学者),我觉得,那些在自己专业上的发展,回答不了我自己的问题,包括意义问题——我只有赢了我才能快乐,只有我写出了一篇论文或者解决了一个科研题目,其他的时候(好像就不一样。)
后来我得到最大的体会是什么?我发现有问题本身就是人性的状态,就是人如果没有问题你就不存在了,你是一个死灵魂。我们是处在问题之中,是因为我们有思考,而这个世界并没有被穷尽。它的答案,并不是到处都是答案,现成的放在那儿了,百科全书并不起这个作用。百科全书有些东西是有答案了,但所有的答案你都还可以深究。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充满问题的世界,有的时候会让人惶恐,会迷茫,但是这多精彩。你想,如果这个世界全部都是确定性的,有答案,它就是一个自在之在,就像一个木头,像一块铁一样,它是毫无生气的。
后来我突然就觉得,有问题是一个生机勃勃的、精彩的事情,会一直让你有探索求知的欲望。有点像你去旅游,去一个风景区,你会发现这个风景区外面还有一个风景区。如果说这是一块公园,出了这里就没有别的了,你看完就算了,这个世界多无趣多无聊啊。
后来你会觉得,有问题是件好的事情,比没有问题好。我认为问题会带来折磨、焦虑,这也是你人生的一部分。最后你会发展出这种高级的享受,就是我对这个问题的理解,它的来龙去脉,它在哲学上的意思,它在思想史上的脉络,你搞清楚了这些东西。
其实也没多玄妙,有点像我有一次看博物馆的一个讲解员,随便一个展品,他会告诉你它是哪来的,后来到哪个人手里了,然后又转移给谁了,最后哪里缺损的一块由谁修补了,最后怎么在这里展出了。其实我们做思想的无非是这样,同样的事情,这个思想它是怎么来的,它最后为什么有价值,对谁有什么意义。
你要问我说,我根本不知道这个展品怎么来的,我看它,和我知道所有这些东西再看它是一样的吗?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们可能面对同样的问题,失业、失恋、工作没有被升职,我们面对同样的问题,我们知道这个问题的来龙去脉和我们不知道的时候是一样的吗?是不一样的。它就是不同的品味、境界、享受,或者说感受吧。
所以我就是说,我们可以活成一个清醒的明白的人,这不意味着我们比别人更有解决问题的能力——其实往往确实更有解决问题的能力,但是不保证这一点。
它只保证我们更像一个人。
人是具有这样一种“思”,这是帕斯卡尔说的,人虽然是一个芦苇,但是会思考的芦苇。在一个比较经典的意义上,(哲学)让我们成为更充分的人。人并不是说一生下来,(不经过学习和思考,)所有的humanity(人格,人性,人文的部分)就是一样的,我想是这样。
问题5
想请问刘老师,在您的课堂之外,我们还可以怎样获得与您讲的这些问题相关的学习资源呢?比如我们可以关注哪些学者,最好是国内的,老师能不能给我们一个人名的小清单?
还有老师讲到现在的环境中有很多事物,比较不利于发展我们深入思考的能力,那相应地,有没有什么做法能够帮助我们发展、培养自己更深刻思考的能力呢?
刘擎
我觉得中国学者,探讨和我们课堂相关的问题的,像陈嘉映老师和他的著作。上次罗老师介绍了他的《说理》,对不对?陈嘉映老师有很多书都写得挺好的。他是一个真正能够把哲学恢复到哲学原初的那个样子的人,就是跟人家说话。
下次我碰到他,我要“讥讽”他,特别装得像苏格拉底——当然不是装了,他就是那个样。他是一上来,你看他的对话录,他看到我们都是,先把你表扬一番,但那个表扬是假的,你不能当真的。然后他也会说这个问题我说不好,柏拉图记录的苏格拉底对话都是这样。然后像苏格拉底就是先问人家正义是什么,(对方说)那正义我知道,苏格拉底说哦,这个我苦思冥想了半天的问题,你知道,你赶紧告诉我呀,就要说一大堆恭维的话,你们去读柏拉图的对话录都是这样。结果后来苏格拉底一层层地来质疑你,然后以前自以为知道的人,被问到满头大汗不知道了,然后苏格拉底慢慢生发一些东西。
我觉得陈嘉映老师他的东西,他写得挺长的,挺慢的,但是你仔细读下去,他会从非常日常的大白话里边说出他的见识,那个是真知灼见。你听上去它很简单,你要有这种真知灼见是非常不容易的。他是20世纪的两个最重要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和海德格尔的翻译者和研究者,这个在中国是很罕见,在西方也是挺罕见的。他们俩(维特根斯坦和海德格尔)是有点不一样的。我也是有幸跟陈嘉映老师上过他的课,然后也跟他有谈话。
所以陈嘉映老师有视频,有谈话,有书,可以关注(follow)他。在B站上就有(谈话的视频),B站现在其实蛮丰富的。
第二个我推荐的是周濂老师,人民大学的,我还可以推荐他们家的人——那就算了,就是周濂老师以及他们家的人吧,可以看他们的作品。他们有公共写作,特别好。
然后还有一个,孙周兴老师,其实孙周兴老师是研究海德格尔和尼采的专家,我也经常请教他。他也是理工科出身,他对当下的新技术带来的哲学思考,有一个叫未来哲学(的研究方向)也特别有意思,也应该有演讲和座谈的视频,也有文章,特别好。
还有一个在海外的比较代表左翼自由派立场的学者,叫林垚,三个土的垚,他化名叫林三土,也是我认识的一个朋友。我跟他有一些争论,但是我是非常钦佩这个人,这个人特别聪明,然后读文献读特别多。他是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毕业,已经拿到博士学位,他在耶鲁大学读另外一个博士,法学博士,他太太也是哲学博士。他最近的文章多起来了,比如说上次我们有个谈话录,林垚老师提出了一个商榷,他那个商榷比我们的原文还要长,那个谈话录是我跟吴冠军老师、许纪霖老师,还有白彤东老师(的一个谈话)。白彤东老师也是,他的东西不多,他自己有个公众号,他是一个保守主义者。
我觉得这几个人就不错了,也有我没有想到的,或者有的人很重要,但我没有特别留意到,这几个人是比较活跃的。
还有其实我发现B站,哔哩哔哩网站上也有很多学术资源,它们是比较近来的途径。我才发现我跟陈嘉映老师的对话也在B站上也可以找到,有人看过是吗?何为良好生活,对。
通过这些途径然后你会找到书,这些途径提供给你信息,包括你感兴趣的作者,感兴趣的议题。我其实花很多时间看学者们现在的辩论,然后通过这些(辩论)找到一些书的材料。然后阅读还是最根本的。阅读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我现在坦白跟大家说,很少时间看书,大部分都在看论文,就是专业论文。
现在书和论文其实不一样的,书是什么?书是给外行的人看的。虽然有的人说是学术专著,但是还是不一样,大部分就是给外行,或者也不能叫外行,就是不是同一个专业领域的学者,和高级知识化的读者,(书是为他们)来写这个领域的事情。一般书现在起这个作用,这就是如果你是那种“游牧的”知识爱好者可以看的。
而这个学科领域里最重要的、最前沿的发展是在论文里,是以论文的方式,就跟科学一样,以前人文学不是这样的。现在我们如果要做研究,我们就必须看大量的论文,看论文其实很少给你带来快乐,有的时候会给你带来快乐,有的就真的写得很好。
所谓博士是什么?博士并不是真的博,博士,人家说是you know more and more about less and less,你对越来越少的事情知道得越来越多,是这样,这是分工带来的意义。所以我会去看好的视频、音频和纪录片,视频网站上有非常多的记录,比如像《人类世》我就是在视频网站上查到的,然后它可以引导你去看一些书。
所以我觉得你们不一定要看特别专业的书了,像桑德尔《公正》这本书就相当好,它是一个课程的讲义。
问题6
刘老师好,您刚才推荐学者的时候,回避了刘瑜老师的名字对吧?我就忽然想到周国平先生有一句我并不是很认同的话,他说“女人学哲学毁了两样好东西”,然后我想听您对这句话是什么观点。
然后可能是相关联的一件事,像当代政坛活跃的女性政治家其实很少,如果我们不考虑那些女性自身特性确实会产生重要影响的职业,您怎么看待这个社会环境给女性带来的限制呢?这两个问题可能是相关联的,想听听您的观点。
刘擎
这个问题很好,我不是故意要回避刘瑜老师。我是觉得好像这样就把他们家全家都带上,好像变得太团团伙伙了。
周国平老师是我挺尊重的一个学者,因为非常早的时候,大概是1987年,我参加过北京的一个高级文化讲习班,其中是他讲的尼采,那时候我就知道他。从那时我们再也没见过面,然后很久之后,20多年以后我们有一次在另外一个场合见面,他居然记得我。
但是我特别不喜欢周国平老师说的这句话,当然这不是他的话,大概是叔本华说的,他是引用的。
对于女性,是这样,就是说,像阿伦特这样的人出来,你就会觉得什么“女人学哲学害了这两样”就完全是胡说,对不对?(阿伦特研究哲学)既成就了阿伦特本人,作为一个女性,又成就了哲学。
那么这里边蛮复杂的一个问题是说,女性现在在很多领域里还没有像男性那样(的位置),比如在世界领袖里边,在CEO里面,大公司里面,比例还比较少。这个我相信不是自然天性造成的。我们不能否认女性有自然天性的特点。但比如说,现在美国,post-graduate education,就是大学本科和以上的学生,女性是超过男性了。在教育的所有的领域里,就平均而言,她们都是完全不比男性逊色。
所以现在的很多看上去的弱势,仍然是这个社会给的机会还需要更大、更平等、释放得更多。现在舆论上已经造成了很好的环境,整个时代在我看来是向进步主义的方向发展。当然有另外一面,现在有一个倾向,好像是在第三代女权主义,是去否认女性的特点。或者说,他们在有利的时候是强调女性特点,在不利的时候是否认女性特点。就是说问题是,女性有没有自己独特的特点成为局限性的时候?
比如说硅谷有一个人,在前两年me too运动当中,有一个人说,他认为女性的数学不如男性,做程序员不太好。他说我是主张男女平等的,但是做程序员的女性一般还是不太好,她们擅长感情方面。这个观点是错的,但这个人被解雇我认为是不对的,因为这样的人应该教育他。因为我们现在已经有很好的研究来做这件事情,有很好的研究证明他是错的。认为女性擅长于情感方面,女性适合成为艺术家,这并不妨碍她在数学上的思维,(认为女性数学差)这是以前一种刻板印象(stereotype)。
但是另外一个问题是,比如说女性体力是不是不如男性,如果你说这个也是社会建构的,那我们趁早把奥林匹克运动会比赛中的性别组取消,让男生和女生一起比。(这不太合理,)但是我们是不是应该取消围棋的男女性别分组呢?围棋是运动,但它主要不是靠体力对不对?
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什么比赛现在是不分男女性别的?比如说科研,比如说机器人大赛,我们不会分男女比赛吧,机器人AI的什么机器人大赛我们不会分吧。
然后另外一个对LGBT、跨性别者(transgender)的问题。好像J·K·罗琳上次说了一段话,是非常不礼貌的,就是大概说“我认为能够有月经(period)的人才叫女性”,然后她的语气很蔑视,但是她是不是有道理(point),就是说她说的这个问题是不是值得争论呢?说一个人的性别就是我自己认为的性别——性别(gender)虽然是建构的,但它是不是任意的?这里边出现一个问题,挺有意思的。
2020年奥运会本来要开的,没有开成对不对?没有开成,下面这个问题也被悬置了。有一个问题是,有一个跨性别(transgender)的选手,她本来是男性,她生理上(biological)本来是男性,她转换(transfer)变成女性了,然后她要参加女性组的比赛,大概是一个跟力量有关系的项目。那些女性的运动员不同意。你看这个问题来了,这个争议怎么解决?
反对者说,接受你就像接受一个吃了兴奋剂的运动员一样,跟我们女性在一起比是不公平的。而她自己说,我把自己看作一个女性,却被你们拒绝了。这两边是不是都有一些道理?那么是不是说,对这些人我们给你再建一个性别组?(但当事者如果说)不,我不想被归为另外一个组,我就想成为女性(,怎么办?)但是问题是,女性是不是说我自己认为是女性,就是女性呢?这里有一个身份问题。
(关于女权运动,)这里我想说的是,即使社会有一个主导性的力量、一种模式,它也并不是总体决定的。如果它真是总体决定的话,女权主义就完全没希望了。也就是说,有男权意识的人,包括男性,是有可能被改变的。这是希望所在。而且我们的社会确实是在进步。
关于上层建筑,你说的像政治领导人,以前有撒切尔,现在有默克尔,但是可能还不够。我认为这确实展示着(女性能够胜任一些角色)。现在美国的大学这边开始出现了(更多的女性领导者),这也是近几年刚刚有的,以后会有更多。但是,体力和智力和精神状态它并不是完全分开的,比如说我们问,将军需要不需要体力?
如果一个军队里的将领,他们的男女比例不是均等的,我们会不会认为这仍然是男女平等没有实现的一个标志?对这个的判断就比较麻烦一点。但你可以说现在的将军不需要体力,其实按按电脑就可以了,女性可能更好,也有可能对不对?
确实男女的生理的特殊性的差别,到底对哪些领域会有影响,我认为是可以开展研究的。有些影响说,你可能某方面是不利的,但是有可能在另外一个意义上又是有利的因素,这个是可以研究的。总体来说我认为这一个世纪取得的进步是惊人的,但仍然是不够的,我们还是有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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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簏了了:结果平等看起来很美好,但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这个既不现实也不可能。
如果结果平等就没人会努力了,反正干和不干一个样,社会也就死掉了。
很开心还能看到刘老师的加餐。那个电车难题的另例很开脑洞。
天堂鸟:买这门课真是有一种价值投资的感觉,每次回头看都能有新启发,而且加餐、附录、视频课……自己还一直增长。
太超值了,就等着咱们的讲义出来了,另外期待擎师在奇葩说上的精彩解析~
从心所欲不逾矩:#清晰的世界,很美
“祛魅的世界有点荒凉,你要清晰也要坚强”,当初听完第一遍课,这句话是印象最深刻的,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它在我脑子里成了语气词一般的存在,任何时刻,不论是焦虑茫然,还是兴奋愉悦,乃至想偷懒发呆时,都能自然而然地蹦出来。
可能有押韵的缘故,不过这句话确实驱使我不断思考,主动塑造自己。我们“生而为人”,关键在“为”,成为(becoming)人,而不是作为固定的存在(being)没有发展的前景。
思考会带来迷茫不安,但想象一下,如果一个人是绝对无知或者全知全能的,那么他只是单纯存在着而已,没有一丁点变化空间,就像老师所说,那得多“无聊”啊。
恰恰是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状态,才让人的生命更丰富、更有意义。
雪花轻舞:祛魅的世界是如此的荒凉,人是如此的孤独,孤独的去面对这个未知的不确定的世界,所以,古代的人会去创造某种宗教,目的也就是想要找到一种确定性,能够让人有所依靠。而现代世界让人成了无依无靠的如水上的浮萍。今天老师的答疑又给我们打开了另外一个理解世界的角度,正因为有这种不确定性,我们才有了探知的多样性,有了想象的多样性,这个世界才不是一成不变的样子。突然对人生的意义又多了一层理解。
赵晗阳:老师真的是太辛苦了,高质量超长的加餐,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老师可以考虑再开一门课。 第二个问题的回答太有启发了。
火星叔叔:很开心地听到了更多相关领域,老师的推荐,又有很多可以探索的人和智慧了,谢谢;相对于平等,自由才是更重要的,人人幸福的道路
天秤地坪-青岛:关于平等,大家的共识是比较认同的,但如何平等,却有很大分歧,罗尔斯主张,要使得处境最差的人也得到改善,诺齐克主张,帮助处境最差的人要自愿和自由,这已经为平等的标准,划出了上下的边界,目前的问题是在这个上下边界当中找到准确平等的点,就是使得处境最差的人,也得到最基本的体面的生活条件,而不是罗尔斯所说的改善,诺齐克所说的自由和自愿。
天秤地坪-青岛:每次重新学习这门课的时候,都对问题有更深入的认识,很值得反复的学习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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