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擎
大家好,我是刘擎,欢迎来到直播室。
今天我们就来讲讲巴黎高师的萨特,我们从萨特和波伏瓦传奇一样的爱情故事开始讲起。
我们通过这个爱情故事,是想讲哲学思想,探讨存在主义,探讨现代人的自由到底是什么含义,这种自由给我们现代人个体的安身立命造成了什么挑战。然后有什么样的方式来思考和应对这种挑战。这是我今天讲的主要题目,叫做如何应对和如何担负“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萨特与波伏瓦的爱情契约
我们先从萨特讲起,大家已经知道在我们课程里面有(萨特的部分),我今天不会特别多的剧透课程里所有的东西,但是我们讲这条线索,就是萨特和波伏瓦相遇了。
他们在巴黎高师相遇,其实萨特和波伏瓦在巴黎高师不是同一届学生,当时也并不认识,后来是在他们毕业以后通过朋友认识的。萨特比波伏瓦大3岁,确切来说是2岁半,萨特1905年6月份出生的,波伏瓦是1908年1月份出生的。
萨特和波伏瓦进了巴黎高师以后,法国有一个制度,就是最好的人去读师范学校,师范学校里面出来最好的人还要干什么?还要通过一个大中学校的教师资格考试,那个考试特别难。
萨特第一次考试,考这个资格考试全国统考,挂了。当然这不是说他不行,是因为他太喜欢发挥自己的独创性了,他反省以后说我下次不能够这样独创性,考试还是考试。第二次他参加全国教师资格考试,就是跟波伏瓦同一届,结果萨特考了全国第一,波伏瓦考了全国第二,所以他们是名副其实的学霸。
萨特和波伏瓦非常相似,他们在年轻的时候都是很早就开始读书,10岁就开始写作。像萨特自己写的传记里面,他7岁就可以读《包法利夫人》这样的长篇小说,这是很厉害的。然后他们两人就差不多几乎是一见钟情,然后也发生过很浪漫的事情:萨特跑到波伏瓦的家,波伏瓦当时跟父母住在一起,然后不敢进去,在外面等了一夜,诸如此类的。然后还有幽会,(两人)陷入了热烈的爱情。
但是当萨特和波伏瓦确立了爱情关系以后,面临一个将来我们应该怎么样在一起(的问题)。这里面就有他们自己对于生活、对于亲密关系的一种主张。
萨特是一个所谓不婚主义者。为什么?他的理由很简单,我们在一起的唯一理由就是相爱,就是爱,而爱它最重要的基础是自愿,是自由自愿的一个选择。所以,如果我们在一起,我们能很长久地在一起当然好,但我们并不是为了长久而在一起,我们是因为爱情在一起。
这里面有一个麻烦,就是要不要结婚呢?萨特的逻辑是这样的,如果我们长久地在一起,但是我们是在婚姻之中的,我们没有办法辨识我们究竟是因为有这个婚姻的约束在一起,还是由于我们相爱在一起。但如果没有这样一种婚姻的约束,而我们仍然在一起,那一定是因为我们相爱了。
波伏瓦也接受这样一个理由。她也是一个非常特立独行的非同寻常的女子。大家知道她是现代女权主义一个教母般的人物,她写过《第二性》(点击查看《第二性》电子书上部、下部),是女权主义一部圣经一样的作品。
萨特和波伏瓦针对这个问题订了一个合同,说我们先在一起两年,这两年中大家有爱情的关系,两年之后如果结束,那就结束了;如果双方还愿意,那我们还可以renew(续约)这个contract(契约)。
你看,学霸来解决这样一个爱情的问题,是通过一个contract(契约)来解决的。据说后来他们就renew(续约)了。后来萨特和波伏瓦在一起可能就忘了这件事情,结果他们在一起51年,而且他们在一起这么久并不是受到婚姻的约束。
爱情契约里的萨特和波伏瓦是相互忠诚的吗?
在这里面就有一点意思,就是萨特和波伏瓦两人的爱情关系不是排他性的。他们是相爱的,但是他们每个人都不被这个关系所独占,都有自己其他的朋友、其他的关系。这里面其实是蛮有争议的,有不同的阐释,有不同的版本。
在这里面有一个问题是,萨特和波伏瓦相互都是诚实的,甚至他们还分享自己跟别人的亲密关系。我想萨特大概有10位左右,波伏瓦在期间也有大概3、4位情人,这会构成一个非常具有挑战的问题:你可以问萨特和波伏瓦相互是忠实的吗,他们是不是相互忠诚的?
我们从这个八卦现在开始转向哲学思考。忠诚是什么意思?如果忠诚意味着排他性的专属关系,那他们没有。但是在另外一个意义上,他们是自觉自愿地在一起的。
你看,我们谈到他们的关系当中是有蛮波折的地方,也有嫉妒、也有猜忌、也有怨恨、也有争吵和好。有人就说:你以为他们是多么罗曼蒂克的故事,并不是,他们其实是一场虐恋,里面有非常纠葛不清的关系。
但是我想问这样一个问题,一般来说,我们在亲密关系当中,如果遭遇了对方出轨、劈腿,我们感到的背叛和受伤,我们受到的伤害,原因是什么?
我觉得来自三个原因:
一个是对契约的破坏,因为我们说好了,是一个contract(契约),无论写下来不写下来,(它需要)相互忠诚。所以你如果出轨背叛,就意味着一个对契约的破坏。
第二个是对诚实的背叛,因为往往出轨、背叛会和欺骗同时发生。
第三个是对自尊的伤害,尊严的伤害。
你看, 爱情奇妙在哪里呢?我们不仅从爱情里得到各种各样的体贴和关怀,我们还从这里面得到承认。所谓承认是什么意思呢?我从你对我的爱中感受到我自己的价值。
而且爱情是这么奇妙的一件东西,我这个人可能在这个世界所有问题上都有人比我强,但是在一种一对一的关系里面,哪怕我是一个再平凡的人,在和你的关系当中、在你的世界里面,我是最好的。每个人通过爱情,都可能成为这个全世界最好的、最有价值的人,这是爱情非常奇妙的地方。所以如果出现背叛、出轨,对方就伤害了这一点。
但是在萨特和波伏瓦的关系当中,第一,他们没有毁约,因为他们的契约里面就写着不是专属的关系,不是排他性的关系。第二,他们没有欺骗。
那么唯一具有挑战性的就是对你个人价值的这样一种挑战,就是说在我们的关系当中,我没有办法获得那种感觉——我至少在这样一个小小的世界里是世界上最好的。这是对自尊多大的打击啊,一般人是受不了这个东西的。
但萨特和波伏瓦不是这样的,他们两个是非常强大的人。他们背后有这样一种哲学:他们宁可冒着让自尊和尊严遭到挑战的风险,也要维系一种完全自由和开放的关系。这个哲学就叫做存在主义。
什么叫“存在就是虚无”?
我们来看看存在主义在讲什么。在法国巴黎有一个花神咖啡馆,萨特经常在那里想写作,他的大部分手稿是在那里面写出来的,大概在1943-1945年,还有战后的时间。花神咖啡馆现在变成了一个著名的景点,我到那里去过两次,菜单上写着一句话叫:通向自由之路,经由花神。二楼萨特经常坐的那个位置,还变成了一个小景点。
萨特在这里面探索人的自由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他有这样一个体验和感受:他在这个咖啡馆里看到一个服务员,然后在他看眼前的咖啡杯、墨水瓶,他在想一个服务员和一个咖啡杯的区别在哪。
我们说一个服务员是一个服务生,和说一个杯子是一个杯子,这两个“是”是一样的吗?
不是,萨特认为不是。为什么?因为杯子是有它的本质的,这个杯子不能改变它自己的本质,它就是一个杯子,它注定就是一个杯子,它不可改变地是一个杯子。我们把它打碎,它是一个碎杯子,而且它自己也不能把它打碎。所以它没有任何 自主性 ,没有任何改变的可能,它永远“是其所是”。
而人不一样,比如说一个服务生,他下了班他就不是服务生,他可能是谁谁的哥哥,或者谁谁的邻居。或者他辞职了,辞职之后他就不再是一个服务生。所以你不能用“服务生”来定义这个人的本质。
然后萨特就产生了一些想法,这里面当然有比较复杂的现象学、形而上学的思考。 萨特认为,人和物这两种存在有本质的不同,物的存在叫做“自在”,它自己就“在那里”。而人的存在是“自为”的存在,是“为了自己而不断成为”的存在,人本身没有一个固定的本质。
你要说人有什么本质的话,他的本质就是一个虚无,是空的。人要不断地填满自己的本质,要不断地成为什么。这就是萨特著名的一句话,叫:存在先于本质,存在就是虚无。
因为 “存在”主要指的是,人是有意识的,而那个意识它没有一个事先的本质 。我在这里不展开特别深入的哲学分析,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去听课程中萨特的部分。萨特说,人没有事先的本质,没有预先固定的本质,他(因为存在,所以)要不断成为什么;所以存在先于本质,存在就是虚无。
为什么呢?因为人的存在,如果你问人一开始是什么,他就是虚无。 人的本质是不断形成、不断填充的,人的存在的过程是不断展开、不断绽放的这样一个过程。 这是存在主义基本的对“人的存在”的看法。
为什么萨特说人注定自由?
萨特接下来的一个结论是什么呢?就是自由。 萨特说的人的自由,和我们通常理解的“有多少选择空间”不一样,而是说,因为你有一个作为人的根本的规定性,这个规定性就是你永远可以改变你的本质。
于是萨特就说人是自由,人被判定为自由,你唯一的不自由就是不能够成为不自由,不能够丧失、不能够摆脱自由,这是你唯一的不自由。
这听上去好像很玄,很难理解,比如我现在可能想做好多事情,但我没有办法啊。(但这不是萨特说的自由,)萨特不是说你有为所欲为的自由(选择空间),比如我想住五星级宾馆,我想环球旅行。 萨特讲的自由是说,你没有自己固定不变的本质,你没有自己固定不变的生活方式,人总可以有不同的选项。
比如说我是一个残障人士,我的腿断了,我想行走。萨特说对,你可能不能行走,但是你是做一个唉声叹气的残障人,还是做非常进取的挑战自己的人(是可以选择的)。萨特的意思是说, 我们总是可以“不必如此” ,你永远不能说我别无选择,这就是我的命运,我的命运是被决定的。也就是说萨特意义上的“人是自由的”是反对决定论的。
再举一个例子,比如说在二战的时候,战后有一个逃走的纳粹军官叫艾希曼,大家知道这个人很有名,阿伦特写过《耶路撒冷的艾希曼》。后来以色列的特工把他抓回来了,他就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说:我是军人,我服从命令,我就是别无选择的。
萨特说不对,你有选择,你可以当逃兵,你可以叛变叛乱、可以把上司给谋杀了,你还可以自杀。你至少有三种不同的选择,你不能说你别无选择。
实际上在二战的时候,在纳粹德国的军官里面是有人做过想暗杀希特勒的行动,是有人当逃兵,也有人自杀。这些选择都被人选过,而你不去做这样一些选项,你只是没有办法、没有勇气承担这种选择的结果,而不是说你完全没有。
萨特这里有个非常强的观点是说,你总是不能说“我不得不如此”,“我别无选择”,不能说这是我唯一能够的,我没有自由。
萨特的意思是说你总是有别的方式。当然他不是说你总是可以为所欲为,不是说你想要什么就可以,但是你总有改变现状的自由。如果你不承认这个自由,你其实是在逃避,是在自欺欺人,是在伪装自己的状态。这是萨特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
为什么会有“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萨特的第二个要点是关于选择标准。自由就是我要选择,选择了以后我才能够改变自己或者实现自己的本质。但是选择是根据什么标准?我的选择对还是错呢?这就带来了 存在主义第二个非常挑战性的观点,萨特说选择没有标准,唯一的标准就是你自己。
这里萨特是接受了尼采的思想,他不是一个道德实在论者,不认为存在着一些好的、客观的、大家全部公认的道德或者价值标准,可以让你照着去做。没有,唯一的标准就是你自己,因为上帝死了,人就是自己唯一的立法者。
在二战的时候,有一个年轻人对萨特提问,这是一个真实的问题。
这个年轻人非常爱他的妈妈,但他妈妈已经年老多病了,于是年轻人说我面临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是参加法国的抵抗组织,跟纳粹德国军队战斗。这就有可能会死在战场上,但是这样做我可以尽到自己对国家对民族的义务,回应自己道德良知的感召。
但另一方面呢,他又觉得应该在家里照顾妈妈,如果他不照顾妈妈,妈妈的生命就危险了。但这样做,他可能又背叛了自己对民族、对祖国、对公共的义务。你看,他面临的问题就是我们中国人讲的“忠孝难以两全”。
他就问萨特,我应该怎么办?萨特说没有办法,没有别的任何的更好的办法,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你自己选吧,然后你选了以后你负责。
萨特的这句话里,有一个很强烈的主张,我们叫做 道德主观主义 。就是说没有什么客观标准,你选择你负责。没有任何别的东西来为你做支持、做旁证。
我有一次写过一篇文章,说这种状态叫做 没有凭据的人生 ,你人生的选择、你的行动,(都没有凭据,)你就是你行动的孤证。
这就让我们想到了一句话,我在课程里也引用过,是昆德拉的一句话,叫做“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这是他一本小说的标题。(点击查看《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听书解读)
你看现代人有很多选择,你可以选,没有人限制你,没有人禁锢你,你可以选你自己愿意做的和能够做的,只要是现实中有可能实现的,你都可以选择。但是你选择了以后,一切后果你要独自担当,而且要担当无限责任,没有人为你分担。
所以萨特的自由就像一个风险极高的无限责任公司,你所有东西都可能会赔进去。
为什么这种自由,我们说它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呢?因为这种自由它没有任何其他的规范来约束,你感到一种lightness(轻盈),你可以获得传统世界里可能完全不被允许的一种生活方式,比如萨特跟波伏瓦的那种亲密关系和恋爱方式。但另一方面,就是这里面所有的痛苦、折磨、灾难性的创伤都要自己独自承担责任。
所以这种lightness(轻盈)是不可承受的。昆德拉这句话非常好地抓住了存在主义描述的这种状况。 我们每个人多多少少都能感受到这样一种境遇:就是我要做我自己,但是我要承担“做我自己”的全部代价,这是我们面对的一种现代人的存在主义的境况。
存在主义自由的矛盾在哪里?
我们面对这样一种境况,怎么办呢?就涉及到另一个学派,是我课程里面谈到的另外一个思想家,叫查尔斯·泰勒。 他认为萨特存在主义的麻烦在哪呢?就在于,我鼓励你、我告诉你你是自由的,你可以自由选择,但是我无法告诉你、我也拒绝告诉你,应该选择什么。
泰勒对此有一个特别强的批评,他认为这种存在主义式的自由是一种“ 唯我论 ”的自由。
刚才说到萨特对那个年轻人的回答,就是“应该上战场还是在家照顾母亲”那个问题,萨特说没办法,你自己选。泰勒说,萨特你这样回答这个年轻人,你让人家怎么办?你一方面给选择以极端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你不提供任何让他知道如何做选择的方法,因为你说任何标准都不可靠。
泰勒认为,萨特的理论里出现了一种极大的矛盾,一方面把选择看得这么至高无上,具有如此极端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又主张人无论做什么选择,都不能找到非常可靠的、或者哪怕相对可靠的正当理由。
泰勒认为这两种态度(形成了一种矛盾),一方面对选择特别重视,另外一方面对选择又特别轻慢,说你随便怎么做都可以,只要你承担自己的责任。 这就会让人陷入一种“决断论”的处境,就是任意、武断、任性做决定。因为好像我深思熟虑地选择和武断任意地选择并没有什么好不好,只要自己承担责任就行了。
查尔斯·泰勒非常反对这一点,他认为现在我们的文化当中,像存在主义这样一种对自由的理解和对选择的这种强调,可能会带来一些现代人特别重要的困境,这种困境有它自己的认知误区。
“我自己”究竟从何而来?
为什么?泰勒认为这是一种唯我论的陷阱。它为什么是一个陷阱?因为它首先是一个诱惑,它鼓励你成为你自己,做自己,忠实于自己。现代人对此都很听得进去,我们特别受到这种感召和诱惑。像尼采说你要做自己,说到现在你做的都是其他人,你从来没有做自己,你要成为自己,这种观念会非常鼓励你。
但同时,我们一方面得到一种鼓励,一方面内心是不是有的时候会有一点心虚?什么叫“成为我自己”?尼采说你自己喜欢就好,倾听你内心的声音。那什么是我的内心呢,我的声音是哪里来的呢?
泰勒就是要追问这样一个问题。泰勒说,我们以为我们自己的声音完全是由我们自己单独构成的,这叫独白的自我。而泰勒与和他相近的一批被称为社群主义的思想家、哲学家,他们就反对这样一种特别极端的个人主义观点,他们追问的问题就是: 自我到底是什么?“我是谁“这个问题是怎样来回答的?
在极端的个人主义那里,是把所有一切的起点设定为“个人”,就是一个个体本位的自我理解,我对我的理解首先是问我自己的内心我需要什么、我想要什么。
大家知道,人是在社会化过程中形成和成长的,你的声音一开始只是婴儿的哭泣,对不对?你其实是在跟世界的互动当中,跟人的关系当中慢慢长大形成“你自己”的。
所以,查尔斯·泰勒,在我们的课程里专门有一讲讲到,泰勒有一个很强的论证,就是说我们周边的社会对于我们个人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极端的个人主义观点错在它只把社区、或者社群或者共同体或者周围的他人,看作是实现我自己理想的工具,或者说手段、方式。但是真正的对自我的深刻理解,是应该把这些(周边的社会、社群、他人)看作是对我们自己有塑造构成作用的。
我们当然是有自己的性格、自己的爱好、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愿望等等,但我们这些东西之所以能够形成,它并不是来自空洞的、与生俱来的、天生的自我,而是来自于我们跟世界的关系当中。 所以, “我自己的生活”是跟“我们的共同生活”息息相关的。
我们因为什么而独特?
在这里,你想一想,我为什么有这些偏好?比如说我喜欢哪一种歌剧、哪一种小说、哪一种音乐?我们问你为什么会喜欢,包括我们的爱好、我们的愿望、我们的理想,或者心目中理想的恋人、理想的职业,还有你做的事情,所有这些构成你特点的东西是哪里来的?
它不是你自己无中生有凭空想出来的,是你个人发展史当中建立的。而这种个人发展史是在你生活当中很多重要的他人——对话者、老师、同学、同伴——他们跟你一起的状况下你形成的。
所以这里面就有一个有意思的事情。泰勒发现, 并不是任何的“独创性”都具有同等的价值。
你说我这个人很特别,我只要与众不同,这好像是一种极端唯我论的口号,比如你会说,“我就是我,我是不一样的烟火”。但你毕竟是烟火,为什么烟火才是美丽的?你为什么不说我是不一样的whatever(随便什么东西),比如我是树干或者树枝,除非你把(树干、树枝)放在特别诗意的语境里。
泰勒举过一个例子,他说一个人声称我特别独特,我跟人家与众不同,我头上的头发是3723根,你看你们的头发都不是,我这个数字多独特。我们不会觉得这种独特性有多么值得点赞,但一个人如果弹钢琴弹得很好、唱歌唱得很好、讲哲学讲得很好,或者数学特别强,或者待人特别友善,我们觉得这种独特性是特别值得称道的,是令人敬仰和敬佩的。
这两种独特性区别在哪里?泰勒告诉我们,他说 我们对于“哪种独特性是有价值的”的判断,是要依赖一个背景框架,这个背景框架决定了什么事情是重要的,什么事情是有意义的。这并不是我们个人能够擅自改动的。
比如在这个背景框架下,3723根头发就是没有意义的,但一个人与人为善、乐于助人,或者一个人有很高的钢琴造诣,这些是重要的(important,有意义的)。这是文化日积月累形成的一种意义框架和重要性(importance)框架,它是一个不可逃避的“视域”,或者是叫深度的背景框架。
如何面对“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所以在这里,查尔斯·泰勒提出了应对“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的一种可能的方式。
他告诉我们:对,你有选择的自由,你有成为自己的自由;但是,你“应该选择什么”,对此我们不是I have nothing to say(无话可说),we do have something to say(我们确实是可以给出一些说法的)。我们可以告诉自己一些事情,告诉自己在我们的文化中,在我们的生活当中,哪些东西是非常重要的,哪些东西是不值一提的。
这个背景框架不是你一个人可以任意武断改变,而是由一个共同体在历史的实践中慢慢形成的。
当然,这不是说这个背景、框架,这些决定或者塑造了、影响了我们的好坏、对错判断的价值框架永远不可能改变,它是可以改变的。但是,它不是一个人武断任意改变的。
这里面有非常复杂的文化的影响,但(这种影响)并不是决定论的。我们会有一种共同的比较大的公约数,有common ground(共同基础)。我们的独特性要在这(共同基础)上展开,而不是说完全跟它背道而驰。
也就是说, 当你在塑造自己、发展自己个性和独特性的时候,你不是说要把外界的一切当做自己的敌对和障碍,说所有的东西都在限制我;而是要把它看作自己可利用的资源。 当然,泰勒的回答也不是唯一的标准答案,这是我们课程的特点。
怎么做一个“自觉的现代人”?
我们课程的特点是什么呢,在我的《西方现代思想40讲》里,主要介绍了19位思想家,他们都关心现实,都是在针对现代世界给我们带来的重大问题(而思考)。主要是(两个问题,)在个体层面上自己怎么安身立命的问题,以及在社会生活当中我们怎么有一个合理的、正当的、公平的社会秩序的问题,这是现代世界带来的两大问题。
为什么现代世界会有这样的所谓两大“现代性问题”呢?是因为在传统的世界里,我们有一个高于我们个体的一个所谓神、天道、所谓超越的存在。在现代之后,由于理性主义特别强的发展,对于这些传统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或者超过个人存在的超验的存在,包括宗教信仰,(我们)都开始以非常强烈的怀疑眼光来打量、来反思(它们)。最后,这些东西不能再作为我们现代世界安身立命的依据了。也就是说现代人要在最根本的问题上自力更生,重新发明标准,结果就出现了很多问题。
我们的课程,它根本的宗旨是说,我们对待所有这样的问题,都不是要给出一个标准答案,(课程)是来启发你的认知和反思。
认知,就是我们的课要认清现在,古今之变在这个世界里带来了特定的问题,(这些问题)为什么是这样形成的,它为什么有这样的挑战。
反思,是我们看到很多思想家,从不同的角度(对这些问题)给出了不同的回应,他们的回应都有特别具有启发的一面,特别鼓励人思考的一面,但都不是一个final solution,不是一个终极解决,不是一个所谓的最后答案,它们都是启发性的。
我们通过这样的认知和反省,对自己、对自己的处境都会有一个更清醒的、自觉的认识,我们可以成为一个自觉的现代人。这就是我们课程的宗旨。
所谓“自觉的现代人”是什么呢?不是说我找到了一条标准答案——现代人已经永远失去这样的幸运了——而是我们找到了某种方式,对于现代社会个人的困境和社会的困境,我们可以与它共存。标准答案的世界已经过去了。
我专门讲过,现代性的问题,它的困难不是没有答案,是有太多的答案,是太多正确的答案。因此你就没有一个标准答案了。
我们的课程是希望通过认知和反思来学会如何辨析、如何澄清、如何来思考这样的问题,最终你能够变成一个具有很强的反思力和思考力的人,能够在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世界里应对这些困难的挑战。这是我们课程希望教给你的。
小野666
刘擎老师,请问怎么判定个人自由的边界,是法律吗?
大家知道,萨特的自由讲的是人存在论意义上的自由,在萨特看来这是没有任何边界的。你说法律是边界,当然,法律是边界,但他是不是还可以选择违背法律?这就说明,(在存在论的意义上)法律并不成为他的边界,他违背法律当然要受到法律的制裁,受到惩罚。而这就是他自由选择造成的结果,他需要承担。
上善若水
存在主义的自由和柏林的消极自由有什么区别和联系吗?
我觉得这两个是非常不一样的。柏林讲的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主要是社会层面上的,是人和人、人和规则相处的方式。而萨特讲的是比较ontological存在论上的东西。
双鱼
萨特的虚无和佛学的空是不是有点像?不是“没有”,而是有“无限可能”。
我觉得是有点,但是老师也不敢乱说,因为老师不懂佛学。
小野666
关于这个选择的后果,没有什么可以判定吗?法律不可以嘛?社会共识可以吗?他人的评说可以吗?个人的良心可以吗?
在萨特看来,都可以,但都没用。因为上帝死了,没有任何一种评说具有足够的压倒性的正当性高过另外一种。所以只能交给谁?交给你当事人自己,你承担无限责任。
法律当然一直在评说,道德也在评说,社会舆论也在评说。你想想一百年以前,一个寡妇她没有守寡,村里的所有人都在评说,但是她就不守寡,说明你这个评说对她来说是无效的。而萨特支持这样一个本人的选择。
但是也有另外一面,就是本人的选择不一定总是对的和正当的,对不对?但是萨特——我不是说萨特的观点就是对的,但他代表了现代性的一个非常尼采主义的传统,代表了存在主义的这样一种主张——就是说,除了你个人的选择之外,没有任何高过你的理由。泰勒就不同意这一点。但是萨特就是给你这样一个高度的无限的选择,同时附加的就是,所有的责任全部你自己承担。
行者言轻
但现在如果考虑到生物学呢?我给你体内注射激素,导致你对对方喜欢。这种激素引起的自发性也是自由吗?萨特和波伏娃当时有考虑到这一点吗?
这跟萨特谈的自由没有关系,或者不相矛盾。在萨特的理论里面,并没有排斥任何(一种情况,包括)你用技术手段来操纵一个人。就算你给他吃致幻药,但这也不能剥夺他的自由。你这么做当然是使他陷入了不自由的状态,就像你把他用手铐铐起来一样。但是你使用药物、致幻剂等等,这就说明他作为一个人的存在,他具有那样的主体性,你所以才有必要来用这种药物的方法来操纵和控制他的自由。这使他的自由处在某种特定的状态,但是没有在本质上剥夺他的自由。
Lunawyy
认真选择就一定是理性的吗?任意的选择结果也可能是符合理性的结果。
我从来没有说,或者说萨特从来没有说,理性的选择才是唯一应当的选择。你这个问题本身是在暗示理性是一个标准,所以你会说任意的选择反而“符合”理性。
但实际上这不是理性和非理性的问题。萨特在他的存在主义里,没有说哪一种选择就高于哪一种选择,情感的、意愿的、理性的、混合的、一时冲动都可以。但是唯一(不可避免的)就是你自己来负责。
当然,如果离开萨特,我们谈日常生活中你来问我,怎么样的选择是好的。那我会说,比如你先要明白自己到底是谁,你希望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然后围绕着这些回答做一个理性的权衡。而你是谁,你热爱什么、你追求什么、你的理想是什么,这些东西,这些构成了“你是你”的东西,它不一定是纯然理性的结果,它是在情感当中、在经历当中、在感受当中、也包括理性反思夹杂在其中(形成的)。
anonymous
老师刚才说杯子无可选择地是杯子,那人也无可选择地是人呀,我们不能说“人的本质就是人”吗?
在形式上这两个判断是一样的,萨特告诉我们, 当你说人的本质是人的时候,这是一个同义反复 。因为他这里给出的“人的存在”就是虚无,所以你说人的本质就是人,就等于说人的本质是虚无。人和杯子的区别是,人永远是一个有待形成的本质,他的唯一的本质就是他是有待形成的。那你说人的本质是人,就等于在说人的本质就是他的本质是有待形成的那种存在。
喋喋以喋以喋喋
刘老师,对于存在主义而言,最好的存在状态是不是尼采的超人?
对的,所以他们会把存在主义叫做“强者哲学”,或者“强人哲学”。你看,要有多大勇气和担当说,任凭世界随便怎么说,我做我的选择,那会是一种特别特立独行、一意孤行的选择。
泰勒的一个告诫是对的,他说,你真的以为你有这么大的能量,你能够完全担负这个责任,来为你自己的选择判断做证人吗?就是你能够独自为自己作证吗?
但是仔细去看呢,萨特的哲学里面并没有那么强的极端性,或者说他不必有这么强的极端性。萨特说了,你如何负责我不管,你自己负责。我们可以想象一下——我今天讲得稍微仔细一点——如果我是萨特的话,我可以怎么答辩泰勒的批评。
萨特可以说,我表面上极端的哲学,可能并不那么极端,因为一个人完全可以按照泰勒所提供的这样一种指南,来思考他所生活的那个社群、他所生活的那个共同体、他所想象的我们的生活和那个深度背景,然后他在那些反思之后做出了他的选择。他完全可以这样,做一个深思熟虑的非个人主义的选择,但他仍然最终是个人做决定,个人来负责。
也就是说,萨特有可能包容泰勒这种非常温和的社群主义。包容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和思考方式。但萨特最后坚持的是,没有任何人能高于你的选择。
雪狼
既然有一个价值框架了,那么在面对所有需要选择的问题时,是不是就有了所谓的最优解呢?
这个话蛮难说的,我们这样说吧,无论是汉语还是英语,我们有了一个语法手册了,那么我们是不是就有了一个最佳作文或者最佳写作的标准了吗?蛮难说的。
当然,我们可以说,在一个共同的语法或者共同的价值框架范围以内,我们排除了很多不好的选择。比如语无伦次的、违背语法规则的写作——除非你在写一种特别有意思的突破语法规则的诗歌,那另当别论。
(我们有了框架去判断)你可能是一个坏的作品,但是还剩下不止一种好的可取的作品,那么也就是说它仍然是一个多元解。有的时候多元解很难说有一个最优解,因为最优,它是针对什么而最优?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在什么样的关切当中,你才能够谈最优呢?最优是非常难说的。
在我看来,如果我们承认泰勒的理论,我们看到了我们共同生活的背景,我们共同的价值框架,那么我们很可能就会把我们的选择,不是放在一个完全无边无际的范围内,而是放在一个有限的疆界内。
当然这只是对泰勒的一种理解,一个比较表层的表述。他的意思其实并不是说由于有了这样的框架,我们答案的范围就缩小了,我们就容易一点了。他是说你看到了这个(共同背景)以后,你自己的独立思考要和那个背景发生某种联系,你可能肯认它,你可能接受它,也可能挑战它,但是你的挑战要有理由。
为什么呢?因为现在得来的这些价值观、这些美学观、这些道德观,它是有来历的,它是一代一代人的生活实践反思提炼出来的,你要摧毁它或者说是要挑战它,你要有一个充分恰当的理由,你要对自己的理由做出思考和论证。
无论怎么样,(考虑到共同背景而选择)避免了一种轻率的、武断、任意的人生,它避免了一种自恋主义的唯我论的夸夸其谈。我认为这是泰勒的告诫,虽然他有一种保守主义的面貌,但 他其实是敦促我们更谨慎地实践自己的生活,成为一个独特的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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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鹤仙人:又听了一遍,讲得真好!上帝死了,每个人自己就成了自己的上帝,自己自由选择,自己承担选择的无限责任,当然,自我选择和担责离不开所处的社会框架。再谢刘老师,再谢得到,期待刘老师更多的新课或者加餐。谢谢!
余丽玲:感谢刘老师的思想盛宴,受益匪浅。 零零散散的读了些哲学书:尼采、叔本华、萨特……但都是不成体系的阅读,对哲学并无深入见解。我在大学期间偶然间知道了萨特和波伏娃的故事,莫名为之着迷;对“存在主义”有些粗浅的理解,我极度相信:人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自由选择,只要愿意,Ta就能调动作为人的主动性。我在生活中积极实践“自己选择,自己负责”的理念,也会疑惑我是否真的有能力做出对自己最优的选择,而且自己常惧怕做出独特的选择而无力承担责任。“独特”的选择让人有更大的压力。 “自我”是什么?我最初确实以为就是“为所欲为”,只要我开心满意即可;但我在后来的生活中意识到:人无时无刻不受环境的影响,纯粹的自我是不存在的,我的想法、理想、选择都无形中受到我所处的环境影响。“深度的意义背景”这个观念启发到我,这个宏大的背景经过了历代人经验的积累,它能告诉我哪些是更重要的事情,有助于我在环境中做出更有意义的选择。 让我感动的一点是,刘老师谈到残障人士(称呼用了残障而非残疾)对于困境中的选择——可以怨天尤人也可以积极应对,这更多的是个人选择,残障人士积极应对并非为了励志或是证明什么,只是做了一个人生选择。
年轻的世界:自由是责任,选择即负责。
一路同学:人的理性可以思考自己的思考,可以思考自己的感受,可以思考自己的行为,可以思考自己的语言,并做出相对的改变。这是现代人的自觉,是现代人在没有终极意义和终极准则世界的修养。
蜗角虚名先生:想知道萨特和波伏娃产生这样的思想和做法,和当时的时代背景是否有重要关系。或者问这些大思想家的思想的时代性体现在什么地方,这些是否有穿透性,普遍适用于现代社会的境遇。
刘擎(作者) 回复:有的,老师在视频课第2讲“问答:我们还能找到新的精神家园”里提到了一点,大概是在24分30秒左右。(来自编辑)
苏打饼:我们每个人多多少少都能感受到这样一种境遇:就是我要做我自己,但是我要承担“做我自己”的全部代价,这是我们面对的一种现代人的存在主义的境况。
丽娟:再看这次直播,再次思考萨特所持有的对婚姻关系的看法。
“萨特的逻辑是这样的,如果我们长久地在一起,但是我们是在婚姻之中的,我们没有办法辨识我们究竟是因为有这个婚姻的约束在一起,还是由于我们相爱在一起。但如果没有这样一种婚姻的约束,而我们仍然在一起,那一定是因为我们相爱了。”
我只能说萨特对东方世界里的情况了解稍少。见过不少现代家庭,约束两个人在一起的哪怕没有了婚姻、没有了爱情、还有友情、亲情、经济条件、合作的事业等等。
蜗角虚名先生:生命不可承受之轻,轻是否可以理解为没有禁锢,没有禁锢但是要承担无限责任,这难以承受。
小亨大传:太棒了。泰勒和萨特对话。如老师所说,社群和个人选择不是对立,而是前者可以作为后者的资源。这里面有积极的意义,就是人能够从关注自己,到往外关注社群。这样能够让自由度变大。调整priority。诚然,社会背景凸显的重要性,共同参与了选择,但最终选择的后果也是一种无限责任。
一不小心就迷路了:“你永远都有选择”,这个观点确实不太近人情,但是确实是有道理的。哲学家的意义,就是将最极端最纯粹的人生可能性,展示给普通人看吧! 普通人的生活总是掺杂了各种因素,就像很少有人能做到萨特和波伏娃那样,极端开放又极端忠诚。但是有人替我们思考过并且实践了,就让我们看到了可能性,真正遇到选择的时候,就不至于一条路走到黑。
周鑫:刘老师讲得太好,太有启发了,一直觉得哲学和思想性的东西特别深奥和遥远,在您的讲解后像是脑袋给敲了个洞,会有很多很浅的认知,让生活的意义在我日常生活中有更多的思考!
阿lam粉:老师讲课的时候真的太迷人了,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古希腊哲学家那么喜欢辩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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