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课】04 问答:我们会讲出怎样的新故事?
问题1
如果像老师说的那样,我们现在没有故事可讲了,我们能做什么呢?
刘擎
其实我们还是在费力地讲故事,你想,我们在回放这个故事。像我刚才就在讲故事,讲关于故事的故事。这个关于故事的故事其实就是说,我们人类在哪里走错了路。我们在“20世纪的教训”这一章课程里面介绍的这些思想家,不管是鲍曼、阿伦特,还有波普尔、哈耶克,或者马尔库塞,他们都在总结问题出在哪里。
但是一般来说,对问题的诊断并不必然导致有解决方案。就像我们现在这个新冠病毒,我们知道这个病毒是怎么回事了,我们也没有特效药,有些地方就是没有的。但是我们认识到问题出在哪里,可能是通向解决问题的第一步,或者防止问题走得更坏。像现在对于民粹主义的研究,一下子有很多很多,他们其实也是在一个自我反思的过程当中。
以前的故事都不太好了,现在最主流的故事也可能讲不下去了,我认为赫拉利的讲法是有点悲观,当然他讲的里边有新技术、机器人、生物工程和AI,AI,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这就是人造之物。和这个有关系,赫拉利认为这个故事会讲不下去。
但是我们反思讲不下去的故事,我们讲述这个讲不下去的故事,本身也是在讲这个故事,本身也是一个故事。它能不能导致一个建构、一套新的理论,这是另一回事。但是你要记住,所有以前人类新发明的故事,它的开始是什么?它的开始就是说,以前的故事讲不下去了。所有新故事都是从“前面的故事失败了”开始的。我们现在讲,以前的故事失败了,或者讲过去故事的局限,这能不能导致一个新故事?不知道,但这是一个必要的前提。
问题2
刘老师,你觉得随着现代世界继续发展,我们以后会讲出什么样的故事呢?
刘擎
我们这样讲,就说哪一些是蛮难改变的。我有一篇论文《中国语境下的自由主义:挑战和危机》,这篇论文大概是我的代表作,在2013年发表的。我认为有三个东西你没办法改变。
第一,人和人被看成平等的,在中国也是如此。谁能说我高你一等?这是不可接受的,对不对?我们应该在法律和道德地位上平等,这是一个你必须面对的情况,你已经几乎可以把它当作物理事实接受下来,它是存在于我们每个人心目中的信念。要改变这个东西很难。
我们的生活地位可以变,但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人在道德尊严上和法律地位上是平等的。特别体现在法律地位上,法律地位特别重要。你要是说我今天(交通事故)碾压一个路人了,但这个路人他是骑自行车的,而我是开宝马的,那就算了吧——就会变成上热搜,对不对?事情会这样发展的前提是什么,就是我们不能接受这样一种对平等的无视。
第二,是个体主义的。这一点好像在中国,有人要说中国人是集体主义的,西方才是个体主义,这一点我在课程里面澄清过了。所有的原始文化都是群体主义或者集体主义的,个体主义和群体主义不是中西之别,是古今之别。现在有没有说你犯了错误,把你们全家抓起来,犯了罪全家一起株连,现在这是不可能的。你是一个个体(individual),个体本位的自我认知(individual based self-understanding)这个东西,现在还不能说是所有人的,但确实是大部分人的观念,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接受个体本位。比如说你们两个人结婚,你们两个人谈恋爱,最后你们两个人愿意,谁能阻止你们?
也就是说,我讲的是平等主义、个人主义以及对个人权利的尊重。
还有一个,是多元主义,就是多样性。我们知道生活没有一个标准答案,你有你的过法,我有我的过法。当你不伤害我、不伤害他人、不伤害社会的时候,你可以选择任何生活方式,比如说去信佛教,你可以做瑜伽,你可以变成素食主义者,你可以是同性恋。我们都越来越开明了。
这三个东西(平等主义、个人主义和多元主义)作为前提并不是说给出一个方案,但是我认为所有可持续的、公正的方案,都必须以这三个前提为基础。
问题3
我想到一个问题,老师讲政治上社会从传统权威转变到了现代权威,但是现代权威、现代政治又出现很多问题。这也让我们想到了一本书,叫《国家为什么会失败》,列举了很多国家,它们采用了现代政治制度,但发展得并不好。我们怎么看待现代政治出现的这些问题呢?我们可以说,现代发展的大方向没有错,这些问题的出现只是发展迭代本身要经历的一个过程吗?
刘擎
说得好,我觉得这里的回答是肯定也是否定(yes and no)。肯定的地方是说,我们如果抱着一种像卡尔·波普尔讲的试错精神,不断的试错、纠错,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来看待现代的权威或者现代政治学,它是有希望的。
但是不要忘了另外两个故事也是现代的版本,它们并不是古典权威,而它们走向了覆灭,它们没有试错的机会。这里边就是我说的否定的一部分,就是说你怎么来理解。我们有的时候会(做简单的区分),当我们说古代和现代的区别的时候,我们把“现代”都看成一类,因为我们在谈古今之变,一个是比较自然的,一个是比较人为的。但是,人为的做法也有不同的做法。
你刚才提到《国家为什么会失败》,这是非常重要的著作。它一开始举的例子就是一个叫诺加雷斯(Nogales)小镇,美国和墨西哥边境的一个小镇。本来完全就是同一个小镇,同样的人,同样的居民,同样的文化,同样的地理环境,然后就由于美墨边界从这个小镇穿过。结果到了几十年以后,你就可以看出来两边差别是如此巨大,作者认为是制度造成的。
现代制度,哪怕是现在讲的民主制度,它是一个好东西,但它不是无条件的好(unconditional good)。它要成为好东西是有条件的。
而且“好”有多好呢,包括是不是能够促进人们能够保障自己的自由权,能不能促进公共事业的发展?比如说大家能够享受普遍的医疗保险、义务制教育,然后有干净的饮用水、安全的食品等等。当然还有经济发展,道路、生活便捷程度、消费程度等等,它有很多指标。它是一组变量,而且有些变量、有些条件在有些国家就特别容易获得,而有些国家不太容易获得。
像印度,由于社会以前有种姓制度,它又分成很多小邦,所以它的公民社会发展就特别麻烦。印度很早就开始代议制民主,但(它的发展)一直有颠簸。最近印度好像经济有些发展,但还有很多方面,比如说公共卫生、男女平等这些方面都还有很大的麻烦。
所以回答你这个问题,是说我们要对现代政治有信心,但是有信心的前提是,我们经由反思地意识到,现代政治它可能有的弊端、缺陷和误入歧途的可能。
问题4
老师刚才讲到现在有很多消费主义的东西,它们大批量地迅速满足了人的欲望,导致人讲故事的能力就衰弱了。但是,如果说人的欲望都已经被满足了,他为什么还需要继续去讲故事呢?如果人完全被消费主义占据了,那他是不是也就没有讲故事的需求了?这种情况下,没有故事可讲,对整个社会是不是也没有什么关系呢?
刘擎
我在想你的问题可能是两个。一个是说“讲不出好故事”不构成问题,这个问题被取消了——因为即使我们没有书写文化,没有线性的、文字的那样一种书写文化,但因为人们都满足了,所以不需要了。但我刚才在课程里边暗示了这样一条线索:要使这些欲望得到满足的机制本身,是需要那个线性文化、结构性思维、逻辑性思维来作为生产者的。如果那个文化都没有了,你现在欲望的即刻满足也是不能实现的,这是其一。
其二,如果我们的欲望都满足了,这个问题就不成为问题了吗?哪怕有一个永动机造好了,让我们一直可以消费、满足,让我们可以一直在那刷刷刷;哪怕我们不需要另一些有科学思维、逻辑思维的人去建设它——我们认为这是一个好的世界和好的社会吗?这就是约翰·密尔说的一大群快乐的猪啊,是不是?
在这个意义上,第一个回答是说,问题没有取消,因为它不可维系。如果你没有那样一套书写文化——不一定真的书写了——是说书写文化所代表的那样一种科学思维,(这种社会)是不可维系的,这是讲它的可能性问题。
第二个回答是说,哪怕它可维系,在规范意义上它不是一个好的社会。
你说我满足我自己就好,但我们在人的意义上是有这个规定性——这可能是一个古典的看法。我们认为,有一种生活方式是比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好的,这是一个很难的argument(论点、主张)。
我在有一次课程加餐里面讲到过这个区别,讲我们是做痛苦的苏格拉底还是做快乐的猪。但这里有一个麻烦是,还会有痛苦的猪和——苏格拉底可能很难说他快乐,应该说他是幸福的苏格拉底。
所以你以为,我不要做痛苦的苏格拉底,我当快乐的猪好了,可能没那么容易。因为大家即使想过一个“我只要消费就好”的生活,但你去看看那些“我只要消费满足就好”的人,他们往往不快乐,往往他的快乐很难持久,这里边不是没有道理的。上次课我讲,现在对于人生的问题有很多不同的见解,这些问题不是没有答案,而是答案太多。我认为这些答案里边,有一些高低、优劣、对错的区分,这个区分很难,但是不等于它不存在。
我在想,所有的古典思想、哲学思想,如果有一点是对的话,就是那样一个我们想象的“快乐的猪”的生活,它是维系不下去的。这是我的一点非常朴素的、没有多少理据的一个信心。因为人——除非有人给你动一个脑部的手术,真的把你变成猪,那也许是可以维系的。因为你有瞬间,你有反思,你需要讲故事,不是说你要写文章、写著作,你就是要讲给你的朋友听,讲给你的爱人听,讲给你的孩子听,你怎么讲这些故事呢?难道只去讲,刷抖音好开心,我也好开心,那我们结婚吧——这个故事多无聊啊。
问题5
刘老师好,我是学理工科的,后来自己也会思考一些问题,但是都比较靠直觉,是一些比较原始的想法。现在因为我儿子的缘故开始关注人文学科的内容,我看到您也是从学化学转到人文学科。想请问您,您觉得学人文学科,按照您自己的经验和经历,它对你自己、对周围的朋友家人、对和他人的关系,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呢?对你有什么影响?
刘擎
我觉得那些直觉什么的(挺好的),因为不是说文科和我们学理工科的没有关系,我们每个人都有人文性,我们有人性就有人文的一面,只不过那个东西是自觉的,还是像你说的是在直觉的层面。
(学人文学科)对我来说是什么?其实原因很简单:我没有解决自己的问题。在年轻的时候我充满困惑,从个人情感、青春期的这种探索,到社会国家的影响。那时候,80年代的中国,改革、思想解放运动、文化热,翻天覆地的。我有首诗写,“思想的风暴打湿了少年的头颅”,就是这样。就是觉得那个东西特别吸引我,因为更能够唤醒我关切的东西,我想每个人都会关切,最后我改行学了人文社会科学。
(要回答这个问题其实很难,)因为这里面有一个麻烦,美国一个著名的诗人弗罗斯特写过一首诗,A Road Not Taken,没有走过的路。而我已经走到这条路上了。你说如果我没有改行,我走另一条路会是什么样?可能会变成吴军老师,那就太好了。
我会觉得对我最大的影响是,我会喜欢自己,我会更喜欢自己。其实我觉得,我自己过上了一种更有趣的生活。我明白了好多事情,而且我不明白的事情会吸引我,然后我去把它搞明白,这是我特别喜欢做的事情。
我读书、写作、跟人交谈,通过这个过程来明白这些我关心的事情。这些事情是可大可小的,可以是一个心理学的问题,可以是政治学的问题,是国际政治的问题。然后我去读书、写作、跟人谈话这些事,还变成了一个工作,还有人付给我钱,居然还到得到来开课了,简直好得不像真的(it’s too good to be true)。
哪怕我不能做一个教授什么的,我从事这件事情本身(就让我觉得很好。)你想,想问题,跟人说话,这是人之为人最根本的规定性。只不过由于从事这个行业,可以把这个东西发展到一个更好的、更sophisticated(复杂的,高级的)一个水平,然后你就会变成一个有趣的人。于是20多岁的时候,有人喜欢跟你交朋友,就觉得跟你谈话有趣,然后我也觉得跟人家谈话有趣,也会吸引很有趣的人跟我来谈话。我觉得生活无非就是吃吃喝喝,然后跟人家说话。
有一个喇嘛,他说过一句话,他说找爱人是要找什么样的人?当然大家有很多标准,但其实最重要就是要找一个你愿意跟他一起说话说不够的人。但你不要迷信最开始的两个星期,那时一般都是说不够的,如果两年以后你们还能不断地有说不完的话,那是一个非常sustainable relationship(可持续的关系)。这个我不知道陈海贤老师同意不同意,但是我有这样一个标准。
问题6
老师好,想请问您,尼采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后来他疯了,原因是什么?就是它的契机和和逻辑是什么?
刘擎
有各种各样不同的解释,有人说,当你们以为他疯的时候,他其实比你们所有人都清醒。但这个说法不太站得住脚,(一个人有没有精神失常)我认为是有一些标志的。
(尼采精神失常的原因,)有人说是莎乐美拒绝了他的求婚,他遭到了很大的打击,然后7年以后就(发病了)。其实现在有一个比较可靠的传记资料是说他得了梅毒,那时候是挺大的病,会影响到他的神经系统,这是一个解释。这个大概是现在比较公认的、权威的解释。
在90年代我特别关心尼采,钱钟书说,你看到一个好作品不要去关心,吃到一个好的鸡蛋你不要去看那个母鸡。但我们小时候就是要去看那个母鸡,谁写出了好作品的话就要去看他的生平。所以我年轻的时候读了很多传记,然后那时候大概看到是这样一个说法,但最近是不是有新的发现,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这样一个解释。
问题7
老师前面提到特朗普,好像是说特朗普的出现是一个偶然的事件。但我一直觉得特朗普的出现有他一定的社会背景,就是美国的社会分裂,所以特朗普出现可能也有他的必然性,没有特朗普也有另一个人,因为社会已经到了这个程度。这就像是社会往一个方向走得太过了之后,就会出现一个人让社会往回走,这可能也是一种社会的纠错能力,不知老师是什么看法?
刘擎
对,刚才我说,特朗普是一个偶然特殊,但我并不是指特朗普所代表的这样一个政治现象,而是讲他这样一种特殊的形态。特别是,对中国是不是一定要这样?我觉得可能(不一定)。你看,其实(美国内部)对中国有各种不满,有鹰派的崛起,讲中国威胁论什么,这个早就有了。而在这两年(的局势变化),它是跟特朗普这个人特定的政治性格、决策的想法是有关系的。
我们知道一个人物的出现,他有结构性的——我不愿意说必然性,必然性好像说有一个历史决定论。但我认为,它会有一个结构性的(推动),(结构性的推动)它是allows(容许,“结构容许出现这样的情况”),它不是determined(决定,“结构决定了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它容许这样的可能性出现(it allows the possibilities)。但是是这个人还是另外一个人,(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显现的形态,这个是有区别的。可能特别是在对中国的问题上,(另一个人)也可能会有对中国比较严厉的这样一种政策,但是不是像特朗普这种充满戏剧性的做法,今天是这样,明天是这样,这个戏的剧本可能会有不同,它的色调也可能有不同,这个是比较特殊的。
而且还有一点就是,特朗普这个人,他在美国的政治极化中(也起了作用)。其实在历史上美国政治极化的情况很多,1960年代就是特别重要(的政治极化时期)。特朗普在上任以后没有弥合这个政治极化,而是加深了这种政治的分裂,这个作为政治家来说,是一个(不好的表现。)
我倒不是特别讨厌他的那种(小瑕疵),像是大家说他素质很差、说话乱说等等,我对这点是可以原谅的。但特朗普作为一个政治家,他没有担负起一个责任,就是你作为这样一个大国的领袖,你没有让国家形成一个整合,这是一个最大的问题。
问题8
老师刚才提到多元主义,我们也看到现在大家在思想文化上越来越多元,但同时会发现,人分成了不同的群体。你是打篮球的,我是玩游戏的,你是60后,我是80后,不同群体之间好像根本没法交流,无法对话。美国的社会撕裂也是在多元主义之下,各个群体无法对话而造成的。多元化发展的同时,好像也形成了一种社会的撕裂,我们对多元化的考虑,是不是也得从正反两方面来看?
刘擎
你说的很有道理。多元主义它是一个事实,人们会有不同的关于什么是好的生活的想法,有人就喜欢吃素食,健身,然后打坐冥想。你说哎呀你的生活太素了,没有意思,不热烈,我就喜欢社交广泛,然后豪饮——你能说哪个生活是不好的?不能说。但是你刚才说的,特别是像在美国现在有所谓身份政治,我是黑人,我是女权主义者,我是LGBT,然后你是什么?
这里面有一点麻烦是什么,他们会对社会的公共政策提出不同的要求,冲突在这里。你是素食主义者(这没关系),但素食主义者也可以说我要提出一个要求,说所有的地方都不能杀动物,那他这时可能对公共政策就会有要求了。
中国儒家里边有一个话讲的特别好,叫和而不同,求同存异。大家知道这个词听上去简单,不容易的,那个“同”是要“求”来的。我专门写过一篇论文。我说这个求,是要译成pursue and seek(追求、探寻),是要努力(make effort),不是大家在这里说我们不同,然后我们就求同存异吧。这个同从哪里来?
西方有一个哲学家,我们课程也讲过,叫罗尔斯。罗尔斯有一个概念叫重叠共识或者交叠共识,overlapping consensus。就像我们大家有不同的语言,然后交叠在一起,共同的部分,我们以这个作为基础来开展。但其实这是对罗尔斯一个最大的流行的误解。因为重叠的部分(不一定重要),比如说你和我政治观点非常不一样,但我们都喜欢吃辣,吃辣这部分我们是重叠了,但这个不重要,对政治也没有什么影响。那个重叠的部分,不是说,把我们天然就有的不同的观点放在一起对表,对在一起,正好大家共享了一部分,这部分就能够作为重叠共识的基础——不能。
我们需要在不同的部落、不同的政治当中(找到真正重要的那个“同”),现在有一个所谓“政治部落主义”嘛。打篮球和玩游戏还好了,这些对公共政治没有什么影响。我们是要在对话当中,找出能够让不同的生活、不同的合理的生活方式有同等机会生长的那样一种原则。你不能说“我有一种生活理想,也没有什么特别惊讶,就是喜欢吃人肉”,你说这种理想能够让它存在吗?不能。
让不同的合理的(reasonable)生活理想都有同等的机会展开,你愿意学哲学,你愿意作诗,你愿意做一个耕种者(,都可以)。那么这才是公平的。我们要找到这样一种原则,然后把这个原则反过来让公民来讨论,让不同的族群的人来理解,提出批评,在这样一种互动的过程中,建立这样一种共识,这叫“求同存异”。我觉得求同存异这个词,这个“求”字被我们看得太轻了。
然后有求同存异,才能和而不同,你没有这个同,没有求得这个同,就不可能有和而不同。这当然是我们世界的问题。因为我们世界在大的局面上看,也是不同的文明,不同的团体。
问题9
我是一个程序员,是做AI的,老师刚才回答问题的时候说,我们要对现代政治的发展保持警惕,我就想到我的工作。有很多人担心AI会破坏人类文明,会统治我们,但实际上现在最先进的AI也是没有思想的,而我们人最重要的就是有思想。怎么造出有思想的机器,这个架构在世界上还不存在。我就引申地想到,是不是有很多政治的、社会的问题,我们也担心得有一些过度了呢?
刘擎
实际上,说我们要保持警惕(keep alert),对所有这些危险有警觉。在民主里边,比如说可能有多数暴政、民粹主义等等,这都是需要反思和纠错的。我们在现代的人造之物的秩序里生活,和在传统的自然之物的秩序里生活,是有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以前就是我们坐在那,躺在那,有点像是让传统、让自然,让它像一条河流一样推着我们走就行了。而现在作为一个现代人,在现代之中,你要时刻警觉,来思考。
那么关于人工智能这个事情,你好像是说我们造不出有思想的机器人,所以就变成一个情况是,好像我们时刻在警惕,同时又说其实它是不可能的,那么为什么我们要时刻警惕一个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呢?这里边其实是有麻烦的,我对这个问题是有一点研究。
当我们说造不出有思想的机器人的时候,我们真的自己明白什么叫思想吗?你说思想不可能化为一种运算的算法,为什么不可能?图灵测试通过了是不是就算可以?实际上回答这个问题是没有解的,因为我们人类现在不确切地知道什么叫思想,我们不确切知道意识是怎么一回事情。
意识里边有涌现论,有属灵论,这些理论都讲得特别好。有些人就说我们现在知道有很多神经网,但我们看这些神经网中神经的电波活动,它就等于意识吗?不等于。所以一种理论说,当组织规模在一个系统达到一定水平的时候,那个意识是涌现(emerging)出来的,这是一种理论。
还有一种理论说,其实我们都搞错了,它回到一种万灵论,说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有灵魂、有意识的,只不过程度不同。比如说人的意识是100分,那么鲸鱼那种比较聪明,大概是90分,然后花花草草就是5分、6分,石头就是1分,所以其实万物都是(有灵的)。它给出了一个连续谱,认为所有东西都是有灵性的,这是另外一种本体论的猜想,蛮有意思的。
那么现在在经验层面上,我们看到AI能做什么事情呢?AI是,我们后天习得的事情,它特别能做。我们先天经过漫长的进化而来的能力,比如说一个小孩子在三四岁、四五岁的时候,他在人群里凭直觉可以判断哪个人比较和蔼可亲,比较可以信任,哪些人是比较可怕,比较厉害的,比较严厉的;而AI做不到。穿衣服这么简单的事情,(对AI来说)非常复杂。对于孩子来说是长期进化养成的东西,孩子就很容易完成。
但是有一个看法,就是说,让现在的AI达到人类智能的水平——AI在很多方面已经超过人了,但在很多方面是不如人的,如果在这些方面要达到人,这一步是要花很长时间;但是一旦它达到了人,我们产生所谓超级智能(super intelligence)就是分分钟的事情。这种看法认为AI只要一旦能够完成我们现在说不清的精神意识问题,找到我们那些演化而来的那些能力的密码和算法,一旦达到这个,那我们就——我们就从了吧。我们只能但愿AI对文明会有比我们人类更好的警觉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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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一样,没什么区别,行动的结果总是得到些什么,失去些什么,让事情推着自己前进就好,没必要主动选择;
主流价值观只是因为被多数认同就“显得”其很正确而已,其实各个价值主张本质上没有区别,都是在某一标准的基础上做出选择和牺牲,哪怕我的价值观真的伤害了别人,承受代价即可,没必要权衡优劣;
如果我只是让生活“流经”于我,接受一切,平等看待好坏,这样不是很好吗? …… 现在想来,这种想法真的很可怕,我已经忘了是什么契机让自己及时纠偏,反正是开始意识到这种想法其实只是思维上的懒惰(幻想一个判断就解释一切并指导一切)与逃避真实世界(妄想存在一个平滑均质的世界)的表现,不想承认自己身为人类一员所具有的无可辩驳的“规定性”,忽略了自己不经意间微小却实实在在的同理心,与渴求意义、追求进步的心理。
或许不存在绝对正确的真理与绝对正义的价值,但经过充分讨论、碰撞得到的共识,是可以被认定为是好的、对的、优的,是值得我们践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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